周棠這才想起來,裴寂容是個Omega。
這是她常常會忘記的一件事。
在Beta的世界裡,沒有信息素的存在,想要弄清一個人的想法,隻能從神態、動作、語言上進行觀察,信息素這樣直接而從不出錯的捷徑,從來沒有。
也許是因為這樣,她無法真正看懂他。
他們身處的世界根本是不一樣的,要讓老虎理解海雕的思考方式,行不通,她這輩子都理解不了。
何況裴寂容又是個習慣於隱藏情緒的人。
“你想和我談論愛情嗎?”
周棠再次回想起這句話。
她隻是在那個瞬間,忽然發覺自己在追逐的是一樣永遠得不到、甚至可能並不存在的東西。
一些徒勞的嘗試。
離開的時候,也太倉皇,太幼稚,以至於由著性子選擇了一種過分的告彆方式。
……不告而彆。
周棠輕輕歎了口氣。
“現在感覺好一些了嗎?”
她終於開口詢問,沒有刻意冷漠,沒有故作不在意,語氣雖然平淡,卻也隱隱透著柔和。
麵對許久未見、正在病中的老朋友時,恰到好處的關心語氣。
裴寂容終於抬眼看向周棠。
她沒有試圖躲開他的注視,烏黑的眼眸中情緒平和,和從前無數次看向他時一樣認真,隻是少了點溫度。
世界上沒有感情豐沛的監察官。
但周棠曾經是一個熾熱明亮的人。
裴寂容觀察著她的皮膚和五官,試圖從中找到時間的殘影,看清讓她發生轉變的每一件事的經過。
他失敗了。
那些經曆藏在周棠的記憶裡,不在臉上,錯過了首映就不會再上演。
裴寂容合上書,也合上不必要的好奇。
他問:“不再生我的氣了?”
周棠頓時一噎。
上一秒還飄在空中的自嘲、遺憾、釋然……如雲化雨般落了下來,某種與尷尬相似的情緒朝她奔襲而來。
太直接了。
“我沒有生氣。”
周棠有點不自在,視線偏移了一下,又說道:“那隻是……”
……隻是一些無意義的想法。
在沉默再度蔓延開來以前,周棠低聲說出了這句話。
無意義的想法。
裴寂容知道年輕孩子總是熱血上頭,叛逆的時候做什麼都不奇怪,他們的想法也很難揣測。
這些年他隻當周棠是一時興起離家出走,想起時也有不解與怒氣,但在監獄再看見她那一刻,這些情緒就不知不覺地消散了。
算了。
不必深究。
但是現在聽到周棠的話,裴寂容卻突然發覺,這其中或許還有什麼他應當知道卻不知道的原因。
說到底,周棠走的時候已經二十三歲了。
他把她看做不懂事的妹妹,不過是與現實相悖的主觀判斷。
“你……”
裴寂容有心想追問那無意義的想法究竟是什麼,卻又怕問得太深反而讓周棠難堪,話已到嘴邊,又硬生生地轉開了:“當初為什麼一定要離開中心區?”
這是最令他生氣的一點。
年紀再輕、再逆反的人,也該知道不能把前程扔在地上踩。
如今周棠是當上了統括監察,前程無量,所有人皆大歡喜了,可若是沒有呢?什麼事值得她這樣激進?
……因為隻有走遠了才不會想。
周棠無聲歎氣。
她閉了閉眼,將埋在內心深處的想法再一次往回壓,模糊地說:“因為一些私事。”
“不是重要的事情,和任何人都無關,隻是我個人的不成熟的想法。”
裴寂容沒有繼續談論這件事,問道:“之後呢?你仍然要留在十四區?”
“不。”周棠說,“還有十五到十九區……那也是我的轄區。”
裴寂容的指節在桌麵上很輕地敲了兩下。
周棠知道現在不是開這種冷幽默玩笑的時候,她隻是想用比較容易接受的方式把答複說出來,好讓平和的氣氛維持得久一點。
她想了想,換了種說法:“兩個月之後,是我哥的授勳儀式,我會想辦法請假回中心區觀禮,並且……我以後會隔些時候回去一次的。”
這許諾有點過頭了。
頻繁在兩地之間往來,一定會被部長注意到的。
這還不算什麼,假如被不該發現的人發現了,聯係上這次的事情,又是個大做文章的機會。
除非周棠直接調回總部。
常駐中心區的監察官,和最高法院來往密切,那還不會多麼引人注目。
現在不行。
但總之先承諾再說吧。
周棠想,她反正也會偶爾會中心區出差或是見周樺,總會有點機會的,一年一次或是兩次,還是可以做到,也算是她儘力了。
裴寂容想要的明顯不是這樣的回答。
他靜靜地看著周棠,表情不嚴肅,連眼角的走向都十分溫和,但就是能讓人感覺到,他對聽見的話不太滿意。
非常不滿意。
周棠隻得正麵回答:“我沒有回中心區的理由。”
“我暫時沒有要往上走的想法,現在已經夠忙了。”她逐個說明原因,“而且也不是五年前……中心區如今局勢穩定,你不需要我來保護。”
裴寂容:“如果我需要呢?”
周棠:“最高法院的警衛力量很充足。”
裴寂容定定地看著她。
很快,他移開目光,聲音放輕了一點:“警衛都不如你。”
周棠搖了搖頭:“他們都很優秀。”
她最後總結道:“不論如何,出於安全考慮,我們仍然要當做從沒見過對方。等回到中心區,我想你有辦法給海崖監獄封口,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當然,我也會按照約定,時常回中心區的。”
周棠說完這番話,猶豫地在房間中停留了半分鐘,才告辭離開。
裴寂容看著她的背影,並沒感到心情轉好。
.
“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他們會跑進這裡。”一個監察官邊舉起望遠鏡邊感歎。
“他們想走水路繞回三十六區,被我們逼進了沙漠。”警督斜睨一眼身旁的哨所所長,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冷笑,“後麵的發展就不用我贅述了。”
所長立刻瞪起眼睛,準備開始據理力爭。
在他們後方的另一輛越野車裡,周棠正拿著一張地圖專心地看著。
為了應對高危輻射區域,這輛車在哨所經過特彆改裝,表麵塗了一層厚厚的抗輻射材料,兼具了隔音的用處。
車廂裡非常安靜,隻有紙張被翻動的聲音。
直到隨行的副官——蔣奕突然說道:“你最近狀態不太對。”
他們在八年前同時進入監察部,後來又一起調入第十四區,合作多年,比起上下級更像朋友。
應該說損友。
周棠的目光仍放在地圖上:“判斷依據是?”
蔣弈說:“直覺。”
“直覺……”周棠將這兩個字念了一遍,不太明顯地笑了笑,“那可能是因為我最近對這個詞過敏吧——你對輻射區了解多少?”
“比那位專案組組長多一點。”蔣奕說,“看來你不是直覺動物。”
周棠將地圖隨手扔開:“這是什麼好詞兒嗎?”
蔣奕:“聽說貓很會依靠直覺,足以證明直覺是抓耗子的訣竅,我們現在非常需要這種能力。”
“耗子這個詞我也聽夠了。”周棠有點煩躁地按了按眉心,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蔣奕正經起來:“那位大法官是不是你的……”
他想了想,用了個頗具年代感的詞:“相好?”
周棠因他的用詞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
“沒有這回事。”她說,“他是我哥的朋友。”
蔣奕拉長聲音:“哦——”
周棠將做了許多記號的地圖扔過去:“和他們重新確認路線。”
蔣奕拿起地圖攤開,在啟動通訊器之前,最後說道:“彆灰心,你要相信我的直覺,我可是純粹的直覺動物。”
回應他的是一段長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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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捕行動不太順利。
在高危輻射區打轉了十多個小時之後,周棠和隨行幾個監察官一起回到了邊防哨所。
她並不介意參與行動,但專案組的人都覺得被監察官全程旁觀壓力巨大,尤其是在一直找不到線索的情況下,因此商量過後,一致決定單獨行動。
所有人都讚同了這個安排。
除了周棠。
她不太想長時間待在哨所,因為這意味著和裴寂容相處的時間也會無限增多,甚至可能要朝夕相處。
已經漸漸沉落的情緒,也許就會死灰複燃。
這不是好事。
但在人多勢眾的情況下,統括監察的反對偶爾也不奏效。
拒絕了下屬們的聚會邀請,周棠一邊翻看著專案組回傳的任務進度報告,一邊朝樓上走去。
邊防哨所有限電額度,還沒到晚上七點,就已經把走廊的燈光調成了夜間標準,昏暗得隻能勉強看清地麵的瓷磚。
周棠在昏暗中抵達三樓,剛走過轉角,就一眼看見了站在窗邊的裴寂容。
她的腦海中恰好正在回放先前與蔣弈的對話,一時間有些心虛,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沙漠中晝夜溫差大,晚上很涼,裴寂容隨意地披著件哨所提供的外套,這種避寒特供服裝談不上什麼版型,可是穿在他身上,竟有種獨特的流麗,就連腰線處不太規整、微微內收的剪裁,也仿佛是刻意為之的風情。
此時,裴寂容垂眸看著窗外的景色,腰背挺拔,在夜色中也極為紮眼。
周棠沒有出聲。
但不到半分鐘,裴寂容就注意到了身後的人,他回過頭來,微微笑了笑,朝她伸出手。
“過來。”
那隻手纖長白皙,如同玉石。
周棠收起了報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