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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之年[gb] 嘉妙 4301 字 7個月前

裴寂容曾經用了很長時間思考周棠離開的原因。

無法不在意。

他出身律政世家,父母都在聯邦法院任職,從記事開始,就知道尚在未來等待著自己的是一條什麼樣的道路。

而自從裴寂容踏上這條路開始,未來的全部可能性就被他在掌心裡捏成一個圓點,所有發展都是確切的、固定的、唯一的,從來沒有哪一件事脫離掌控。

即使那次競選前遭到的刺殺,也隻是個早已料想到、認為能夠接受的代價而已。

他是厭倦變數的那一類人。

隻有周棠是例外。

她連出現本身都是變數。

裴寂容從來沒有想過,生命線會突然與一個陌生女孩聯係在一起。

他那時也很年輕,卻成了周棠實際上的監護人,不得不承擔起另一個生命所包含的未來。

那是全然不同的,完全由變數構成的未來。

上位者大抵都有些控製欲。

在這種控製欲得不到滿足的時候,有人會強硬地將脫離掌控的事物完全摧毀,也有處世風格柔和的人會選擇遠離。

裴寂容本來是前者,但他當然不能對周棠做什麼,隻好選擇了後一種處理辦法。

因此在最初麵對周棠時,他心裡始終有一種極為隱秘的抗拒。

這份抗拒即使隨著時間流逝最終消散,但畢竟還是在潛意識中留下了模糊的烙印,變成了與生俱來一般的習慣。

裴寂容從來不主動探究周棠的內心想法或人生經曆,他下意識地不使二人的命運交錯,即使偶爾真有想知道的事,隻要周棠不說,他就不會主動問。

他不覺得這是個壞習慣。

然而,直到周棠離開的第二年,裴寂容才在某天突然察覺到,他似乎根本不了解她。

在她要求留下來的時候,他不知道她為何留下;等到她猝然離開時,他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離開。

……不。

後者的答案,他應當是知道的。

那個簡單的結論一直隱隱約約地存在於腦海中,隻是因為裴寂容不願去細想,所以它才始終掩埋在陰影中。

那是……競選前的最後一場審判。

他和周棠起了分歧。

“紅水晶案。”

裴寂容靜靜地在心中回憶著,但不知不覺間,卻將這四個字說出了口。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耳邊響起,才慢半拍地掀起眼簾,在和周棠對視時,看見了她神色中的訝異。

沒有錯。

“你當初……是為了紅水晶案,對不對?”

裴寂容輕聲問著。

他太篤定,語氣又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冷淡起來,像在朗讀一份不容置疑的宣判文書。

也許不該這樣。

裴寂容在見到周棠之前,曾經設想過許多見麵時的可能景象,原本想好了不給她壓力,先弄清原因,說明情況,再嘗試著把她留下來。

但周棠真正出現在麵前,他卻隻想得到一個確切的回答。

其他的都不要緊。

任何問題,隻要找出原因,就全部都可以解決,不是嗎?

隻要知道周棠為什麼離開,自然,他就可以留住她。

但周棠卻回以沉默。

她聽見這個熟悉的案件名,起先確實十分驚訝,但目光很快就重新變得沉靜,接著輕輕歎了口氣。

剛才還浮現在眼眸中的驚訝和激動,頃刻就凝結了,眸光如遭遇了暴風雪的凍湖,將一切搖蕩的水波都封存在冰層之下。

裴寂容陡然生出了一點難以察覺的不安。

接著,周棠的聲音像歎息般流入空氣。

“紅水晶案。”她喃喃地說,“你竟然還記得。”

那是裴寂容成為大法官之前,經手的最後一個案子。

這案件的內容十分簡單。

在數年之前,一個青年被指控盜竊了一塊價值不菲的紅水晶,他雖然堅稱自己無罪,但由於人證、物證俱在,最終被判入獄。

隨後不久,他在獄中自縊身亡,死前留下血字遺書,仍然聲明自己不是犯人。

當時案件已經封存歸檔,判決書在法院官網公布,這場代價巨大的反抗行動沒有翻起任何水花。

事情的反轉發生在三年之後。

裴寂容當時已經在最高法院擔任了數年法官,什麼複雜的案子都見過,在得知青年的戀人找到了證明青年無罪的證據、要求重審“紅水晶案”時,主動接過了這份工作。

重審的過程非常順利。

遲來的證據表明青年的確無罪,紅水晶的盜竊者另有其人,在警方的緊急調查下,罪犯的身份很快有了眉目。

問題出在判決書的公開時間上。

紅水晶案並未公開審理,關注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但隻要最高法院公開案件細節,宣布這是一起冤案,必然會迅速吸引公眾的注意。

這是常規的發展,真相總歸是要公布於世的。

但不巧的是,那段時間,最高法院恰巧將要頒布一條有些爭議的新法規。

如果在這時公布這起冤案,很有可能引起民眾對最高法院的廣泛抗議,進而影響新法規的實施。

這條新法規卻又正好非常重要,關係到聯邦的長遠發展,晚一時推行,都會造成公共利益的折損。

可是要求重審的那女孩,青年的戀人,身患絕症即將離世,唯一的心願就是看到真相公之於眾。

種種矛盾,種種衝突,如此巧合地堆積在一起,讓原本簡單的兩件事都變得複雜起來。

最高法院內部為此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最後是裴寂容一錘定音。

他按下了已經擬好的案件公告,將公開時間推後到新法施行的一周之後。

就在做出這個決定的第二天,青年的戀人因病離世。

她至死沒有看到真相被公布於世。

“你一直認為我做的不對。”裴寂容說,“法不外乎人情,你那時是這麼說的。”

周棠曾經是個極其看重感情的孩子,有時候,甚至因此顯得有些天真。

在得知紅水晶案重審的情況時,她第一時間找到裴寂容,希望他能轉變想法。

“判決書的公開未必會影響新法施行,這隻是你們的猜測。”周棠說,“我調查過公眾的對新法的認可度,也研究過類似的案例,公開判決書的影響微乎其微……你們要為了一個可能性極低的猜測讓一個人抱憾離世嗎?”

裴寂容反問:“難道我們應該在明知一個隱患存在時,還放任它出現嗎?”

周棠知道這是最保險的做法,但她那時實在年輕,實在心軟,把情感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因此仍不放棄地說道:“那她到死都會遺憾的,而且……”

裴寂容:“這不重要。”

“個人的訴求永遠低於群體的利益。”

他說出這句話時,語氣毫無起伏,平靜如無波的死水。

直到今天,周棠還清晰的記得當時的一切細節。

但是……

“我知道你是對的。”

時隔五年,周棠想起從前的事情,隻是微微的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是對的。”她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然後說道,“我沒有因為這件事而生氣,我那時……那時確實太天真了,關於這件事,我該向你道歉。”

裴寂容沉默下來。

周棠以為他是得到了答複,沒什麼話想問了,於是也跟著變得安靜。

坦白的講,在聽到裴寂容問起她為什麼會離開時,周棠雖然非常驚訝,但心中也浮現出一點淺淡的喜悅。

裴寂容也並不是完全不在意,周棠想。

到了現在,這種喜悅才驟然冷卻下來。

熟悉的失望取代了喜悅。

裴寂容的確一點也不了解她。

周棠這樣想著,並沒有多麼驚訝,反而生出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恍惚感慢慢消退,心情變得更加沉靜了。

也許裴寂容已經忘了,當年在聽完他的話之後,她雖然仍有些難過,但已經接受了這個決定,之後一直沒再提過公布案情的事。

她離開的原因,是新法正式實行,判決書也終於公開之後的某次對話。

那也是一個落雪的夜晚。

周棠結束了監察部的工作,照例來到最高法院,等著接裴寂容一同回家。

她那時已經在監察部站穩腳跟,雖然因為長留在中心區,多少有些缺乏經驗,但由於個人能力突出,也並不顯得這是個多麼嚴重的短板。

不過,因為監察部部長有意向著重培養周棠,前往其他區域曆練是遲早的事情。

比如第十四區。

這件事當時已經有點苗頭,周棠打算跟裴寂容商量一下,然後再接下任務前往十四區。

她不會長留,至多花一年半就能做出成績,到時候可以直接回到中心區常駐,一直待在裴寂容身邊。

當然,隨著年齡漸長,周棠不可能真的讓現狀繼續維持下去,確認時局穩定,她就會搬出來一個人住,稍稍劃開界限。

隻要還在一個區域,常常會有見麵的機會。

再說了,監察部本來就經常會和最高法院合作。

周棠覺得這安排很好。

那天傍晚,她走進裴寂容的辦公室,就是想要告訴他這個決定。

但在開口之前,她先看見了一份放在桌上的文書,與紅水晶案有關。

“我還是覺得非常遺憾。”

周棠盯著那文件看了一會兒,忍不住說道:“他們那麼相愛,如果沒有紅水晶案就好了,你不覺得……”

裴寂容在桌前批閱文件,聽見這話,書寫的動作停了一下。

“你想和我談論愛情嗎?”

他沒有抬頭,語氣仍然平靜,就像每一次發現她犯了什麼太簡單的錯誤時,輕描淡寫地出聲糾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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