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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之年[gb] 嘉妙 4188 字 7個月前

周棠疑心自己正在夢中。

無論是漸漸遠去的海崖監獄,窗外呼嘯而過的風雪,還是身旁處處透著異常的人——或許都是夢中的景象。

若不然,就是他們中的一個突然發了瘋。

這太荒謬了。

周棠甚至想折轉回海崖監獄,質問他們是否把人掉了包,但下一秒她抬頭對上裴寂容的眼睛,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雙眼睛她不會認錯。

那麼,也許單純是多年過去,他的性格發生了改變。

像露天放置的烈酒一點點蒸發,辛辣和燒灼感都不斷流失,沸騰的東西全部冷卻,最後乾脆變成水。

……但我要的是酒而不是水。

周棠抬起眼,看著光影流過那張美貌驚人的臉孔,又想,也不是裝酒的容器。

但是她總不能對裴寂容說,讓他正常一點。

儘管真的令人害怕。

“我們的目的地是四十七區。”周棠強迫自己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冷淡的說道,“我在那兒有一個任務,協助巡查。”

裴寂容安靜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慢慢將臉轉向了窗外,輕聲道:“邊境如今並不安寧。”

不知為什麼,周棠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來一點隱約的失落。

“不會待太久,最多兩周。”

她垂下眼睛,用紗布擦去手指上沾染的血液,將它折成一團塞進清潔袋,頭也不抬地說道:“結束後我要回一區述職,正好把你送回去……兩周夠不夠?”

裴寂容仍看著窗外的風雪,片刻後才道:“夠了。”

周棠便不再說話。

在無言的沉默中,她突然想到,或許該找裴寂容要些東西。

權、財、便利……無論什麼,該要一點的。

讓這次的行動都順理成章,更像是一場純粹的利益交換,而非與感情有關的任何東西,這樣更加簡單,結束時也能夠乾脆利落。

周棠琢磨著這個想法,也側頭看向車窗外,但目之所及,唯有融著雪影的沉濃夜色,沒過多久,她又將臉轉了回來。

比雪夜更安寧,卻令人透不過氣的靜默在車內彌漫。

周棠卻因此而放鬆了一點。

這樣的情況,她已經十分熟悉。

以往,每當她瞞著裴寂容做了什麼錯事,他就會像這樣,既不質問也不斥罵,隻是一語不發坐在她麵前,直到聽見解釋或是道歉為止。

也許是他常年坐在法庭上,聽慣了各種重刑犯的自述,所以對這些小打小鬨的錯誤不感興趣吧。

教導的時候,雖像是與朋友閒聊一樣,但因工作時養成的習慣,通常也非常有壓迫感。

周棠年紀還輕的時候,每到這樣的時刻,總是會感到有些害怕。

但她從來不表現出來。

明麵上,還是要梗著脖子和裴寂容叫板,直到氣勢在沉默裡一點點變弱消散,才很不情願的開口認錯。

如今的情形和那時就很相似。

裴寂容現在這樣沉默,似乎是在等待她主動解釋。

可是,周棠想,事到如今,他現在還想聽她解釋什麼?難道她應當有什麼可說的嗎?

不告而彆,斷絕音訊,難道還不夠表明態度和想法嗎?

還能有什麼解釋。

何況一彆五年,他們如今和陌生人沒有區彆,不,或許相處起來比陌生人還不如,假如不依靠語言直接溝通,拿什麼去猜測對方的想法?

在沉默中,時間又過去五分鐘。

周棠對這詭異氣氛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

她深吸一口氣,花費短暫的時間做了心理建設之後,偏頭看向裴寂容,準備簡單說明自己來到海崖監獄的原因,好將持續至今的沉默打破。

隨便說兩句,隻要給個過得去的說法,讓他……

但剛想到這裡,周棠又突然覺得還是不說為好。

——裴寂容不問,想必是不在意。

他也許對這些年的分彆、她今日的出現的原因,通通都不在意。

一言不發,可能也隻是和她一樣,因為分彆了太久,所以想不出能說些什麼吧。

想到這裡,周棠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放在膝蓋上的指節攥緊又放鬆,視線狀似不經意地在裴寂容身上掃過,又很快移開,盯著車廂地麵上的光點出神。

還是保持現狀吧。

周棠偏開目光,看著玻璃上飛快流動著的雨水,感到剛剛堆積起的決心也隨著它們流失殆儘,捧也捧不起來了。

但在這時,她忽然聽見身側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細碎又輕微。

緊接著,裴寂容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沒想到你會來。”

仿佛冰珠落在玉盤中的聲音。

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紋。

周棠尚未開始思考這句話的意思,目光已經下意識轉向了聲源處,對上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時,驚訝才後知後覺地浮現出來。

裴寂容是在……問她?

他說出的雖是個陳述句,但實際聽起來和詢問沒有區彆,“沒想到你會來”,意思是“想知道你為什麼會來”,是這樣嗎?

周棠在理智上知道這句話包含這什麼意思,但情感上,仍有些擔心自己會錯了意。

她驚訝地與裴寂容對視了一會兒,但他並沒有要收回前言的意思,雖無明顯的表情,但神色中隱隱透露著認真。

的確像是,在等著聽見什麼回答的模樣。

片刻後,周棠冷靜下來。

為什麼會來?

——在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時,有許多已經過去的景象從她的記憶深處浮現出來,但全部都很模糊,若要講清楚,不知會追溯到什麼時候。

周棠很快放棄了追根溯源的念頭,隻就這個問題本身,給出了直接而簡單的答案。

“如果這裡不是海崖監獄,我不會來。”

她的語氣平靜到沒有起伏。

任由模糊的回憶在腦海裡閃爍,周棠驚訝的發現,自己的心緒甚至比語氣還要平靜。

一悲一喜都和他人相牽的感受,似乎已經成了遙不可及的過往。

裴寂容不說好或不好,依然定定地看著她,過了兩秒,他眨了下眼睛,目光垂下來。

周棠也沒有期望聽見什麼回答。

她以為這段問答到此為止了,看了裴寂容一眼,低下頭來,開始整理被雪水打濕的衣袖。

但這一次,沉默沒有持續太久。

“是派係鬥爭的結果。”裴寂容忽然開口,緩緩地說道,“確切的說,這件事的根源是移民法案的推行,你應該知道,近城區的自治程度過高,一直以來……”

周棠茫然地聽著。

反應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裴寂容是在解釋他落入海崖監獄的原因。

這算是……禮尚往來嗎?

周棠生出了一點非常微小的受寵若驚,但更多是不適應,以及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束手無策。

而且,裴寂容講的東西,越來越……

周棠越聽越覺得不對,如坐針氈地等了一會兒,終於抓住兩個句子間的空隙,打斷了裴寂容。

“就到這裡吧。”她說,“具體細節不必告訴我。”

裴寂容似乎沒料到會被打斷,頓了一下才說:“這些事不是秘密。”

“不論它的性質是什麼。”

周棠皺起眉,伸手按了按太陽穴,仍然拒絕:“我不需要知道這麼多,這與我無關,也與監察部無關。”

她並不是對裴寂容的事不感興趣,但知道的越多意味著聯係越深,放在從前她會很樂意聽,可現在他們不需要再有太多的聯係。

裴寂容不再堅持,目光從她的臉上轉開了,重新看向窗外的風雪。

周棠發覺自己竟然因此鬆了口氣。

她想,或許是離開裴寂容太久了,所以即使是這樣普通的相處,也會感到不自在吧。

不過,裴寂容從前的確不會主動說起這些“正事”。

否則她也不至於如此不適應。

周棠思考了一會兒,不覺得這種平等的態度真的僅僅是因為“周棠”這個人,但若說是因為統括監察的身份,或者她背後的監察部,那倒是十分合理。

但要是這樣的話,她就必須解釋。

“這隻是我個人的行動,你不必太在意。”

周棠反複提醒自己麵前的人是中心區的大法官,儘量端住了公事公辦的語氣:“不會有任何後續的、多餘的發展,唯一的要求是,回到中心區之後,希望你當作這件事從未發生過,也不要與任何人提起我。”

“那會讓我有點麻煩。”她彎了下唇角,“對你也是。”

裴寂容的神色毫無波動,似乎對話裡隱隱的威脅並不在意,但是再開口說話時,語速卻微微加快了。

他看向周棠:“那麼你呢?”

“我?”周棠笑起來,“我當然會回轄區。”

在一手打造出的,微微有些劍拔弩張的氛圍裡,她感到了久違的自在和放鬆,連表情都不再那麼冰冷了。

現在才是對的。

聽見這個回答,裴寂容的神色慢慢冷淡下來,定定凝視著周棠時,眸光凝滯,如同封著厚重冰層的湖泊。

壓迫感撲麵而來。

周棠神色自若:“還有問題嗎?”

裴寂容凝視了她許久,半晌,他轉開了視線,淡聲問道:“五年前,你為什麼離開?”

周棠一瞬間感到心跳都停了一下,猝不及防的驚雷在腦海中炸響。

為什麼突然……

她定了定神,反問道:“你認為,是什麼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