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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之年[gb] 嘉妙 5588 字 7個月前

五分鐘過去,車裡仍然十分安靜,窗外的暴風雪已經轉成了雨夾雪,雨點砰砰地打在玻璃上,像催促故事開場的鼓點。

冷靜,冷靜,冷靜。

周棠反複在心中默念,右手幾次抬起又放下,卻遲遲沒有做出動作。

實在是有點……

當年一走了之的時候,假如預想到會有今天這種情況,她無論如何也會做的緩和一點,至少要多花點時間逐漸的、自然的減少聯係,這樣再見時也不會如此尷尬。

時間又過去兩分鐘。

周棠終於下定決心,正要將手伸向閉鎖著的鐐銬,突然聽見耳側傳來輕不可聞的吸氣聲,緊接著是低低的悶哼,仿佛正在承受著難以忍受的痛苦一樣。

她剛抬起的手指驀地一頓,不過半秒,就連忙抬眸看過去。

裴寂容依然低著頭,姿態未變,但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了,脖頸上包紮好的傷口不知為何裂開了,紗布被滲出的血染成紅色。

擱在身前的手指也交握起來,不太用力地捏著關節,似乎有些不安。

周棠立刻把剛才的不自在和尷尬全忘了,上手去解鐐銬和綁帶,握慣了槍與刀柄的手此時力度極輕,像是在觸摸一個即將破碎的氣泡。

正要解開脖頸上的紗布查看情況時,一隻冰冷染血的手抬伸過來,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

裴寂容道:“我沒事。”

清冷的、冰珠般的聲音,和在公眾麵前致辭時不同,帶上了一點私下與人相處時才有的溫柔。

這聲音像寒霜般刺入靈魂,周棠的手不自覺地一抖,幾乎抓不住近在咫尺的紗布,任由它從指縫間滑落了。

抬起頭來,就對上那雙許久未見的眼睛,明明近在眼前,卻像霧裡看花。

下一秒,裴寂容便說道:“好久不見,周棠。”

他似乎半點不自在的感覺都沒有,鎮定自若,一如既往。

仿佛分彆的五年隻是錯覺,他們此刻仍並肩坐在位於中心區的宅邸裡,一邊觀賞著窗外的落雪,一邊輕聲同對方交談。

但五年前的周棠絕沒有如今冷靜。

僅僅一瞬,她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抬起的手若無其事地收了回來。剛才的焦急仿佛是一種過於單薄的錯覺,比雪還輕,眼睛一眨就被吹散了。

周棠也道:“好久不見。”

她的目光在那被血浸濕的紗布上掠過,並不凝視,視線很快移到了裴寂容的臉上,聲音平靜得像是水晶凝結成的湖麵。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裴寂容雖然不說出來,但傷口大概還是很疼,垂下了眼睛,睫毛將眸中的神采遮住,顯得有些脆弱。

周棠接著他的話繼續說道:“沒事就好。”

過了幾秒,她隨手打開車內的暗格,從中拿出一個手提藥箱放在兩人之間:“稍微處理一下吧,路程還有很長。”

裴寂容垂眼看著藥箱,輕輕點了點頭。

一低頭,纏著紗布的脖頸又露出來,纖細蒼白,仿佛能被隨手折斷。

周棠冷眼旁觀,強行按住了幫他上藥的衝動。

若放在以前……

這個念頭剛起,周棠就閉了閉眼,將它丟出了腦海,麵上的表情仍然是極度的冷靜。

她從新人到當上統括監察,僅僅用了八年的時間,見過太多的詭計、痛苦與鮮血,掩飾情感和想法變成常態,情緒極少上臉,早就不再是那個滿身反骨的十五歲少女。

外界都說她是所有統括監察裡最冷漠、最不近人情的一位。

周棠從來不反駁。

從她認識裴寂容開始,與此相似的詞語就被不斷的加在他身上,多少年來聽都聽倦了,或許正是因此,她也不知不覺的變成了一個符合這些形容的人。

曾經暴烈、灼熱的情緒,皆如不返的流水。

但與此同時,裴寂容卻變了許多。

他不再像從前一樣將渾身都透著冷漠無情,反而漸漸將溫柔、和緩的情緒放在臉上,麵具一樣緊緊戴著,連處理公事的手段都變得更溫和了。

外界的風評也隨之逆轉,與從前相比幾乎是另一個極端。

有時候周棠會想,他們兩人這樣相反的變化,或許正是命運給予的暗示。

背道而馳才是這段關係的真正發展。

周棠靜靜地想著這些事,雪一樣的目光如多年前一樣落在裴寂容身上,恰似火焰燃燒後的餘燼。

裴寂容很快抬手解開紗布,底下的傷口果然裂開,血不住的往外淌,順著指縫滑落到腕骨,模樣頗為驚心,隻是看著就令人感到疼痛。

他似乎不太會處理傷口,塗抹藥粉時,指尖沒有輕重的按在裂痕處,又引起一聲輕歎。

藥粉抖落在手腕上,和血珠融在一起,顏色極深。

周棠冷眼旁觀許久,在看到傷口流出的血越變越多時,手指忍不住抬了一下。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裴寂容。

在曾經的記憶裡,他始終是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從來都是伸出援手的一方,開口點撥旁人時,神色雖依然冷淡,卻很能令人信服。

他習慣了身居高位,也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即使麵對麵說話,仍然讓人感到隔著一層無法打破的隔膜。

是玻璃牆外的鮮花。

永遠高懸在天邊的明月。

裴寂容從不失態。

從不。

哪怕被算計被暗殺,如此次一般被人打落塵埃,也是一副平靜自若的模樣。

與他相處時,距離感是交際的底色。

但此刻,周棠眼看著紗布幾乎被血浸透,終於開口製止:“等等。”

裴寂容抬眸看她。

“我來吧。”周棠一手拿起紗布,一手拿起藥物,俯身靠過去,“太疼了就說。”

距離變近,她才發現這傷被他弄得有多麼嚴重,差不多和受了第二次刑沒區彆。

忍了又忍,周棠還是開口問了句:“你之前受傷都是怎麼處理的?這是常識吧?”

裴寂容半晌未說話。

在周棠以為這個問題得不到回答時,他忽而看她一眼,抿唇道:“這幾年我很少受傷。”

周棠追問:“那之前……”

話剛說了一半,她驟然收聲。

之前,裴寂容還沒當上大法官的時候,中心區暗流湧動,他倒是經常帶著傷回家,隔半月就有一次。

嚴重的找醫生,不嚴重的那些全是周棠幫他處理的。

周樺把她托付給裴寂容照顧,但那三年的很多時候,其實都是她在照顧裴寂容。

同事開玩笑說他把監察官當貼身保鏢用,周棠每次聽到,都想說實際情況遠不止如此,“保鏢”隻能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狀態。

……但怎麼養成這樣?

周棠想,那時候她確實幫了裴寂容很多忙,但都是必要的,遠遠到不了嬌慣的程度。

大法官的自理能力都這麼差?

她有點想把這些疑問說出來,但這樣就避免不了提起之前的事情,說不定還得解釋當時離開的原因,隻好作罷。

還沒想好說辭。

再等等。

滲出的血液流過指節,觸感溫熱。

周棠走得急,從十四區趕過來隻用了十個小時,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兩地溫差不小,她穿著秋季製服在海崖監獄外等了那麼久,到現在都感覺全身發冷。

裴寂容的血卻是熱的。

一滴滴流過冰冷的指節,周棠剛感覺到溫度時險些驚得收回手,定了定神才繼續上藥。

她沾過太多人的血,對這樣的溫度本來已經熟悉,但這一次的感覺卻非常不同。

觸碰著裴寂容的血,幾乎就像在撫摸他的靈魂一樣,既覺得驚奇,又感到十分困惑。

溫熱的血液,仿佛是從血管中流出的靈魂,實際的溫度不算多麼高,卻燙得人心中一驚。

你的血也是熱的,周棠在心裡想。

非常奇怪的想法。

她自己也不理解為什麼會這麼想,而說出來就太奇怪了,於是隻得一邊覺得這感覺古怪,一邊保持平靜。

裴寂容則始終安安靜靜的,連一點因疼痛而起的氣音都沒有發出,睫毛隨著眨眼而顫動著,不知在想什麼,許久都沒有任何動作。

和他相比,周棠非常利索。

監察官雖然風光,但麵臨的危險也很多,仇人遍布聯邦各大監獄,被暗殺都算是小事。

裴寂容是不常受傷,周棠則是常年帶傷。

監察官的工作,有時和臥底、暗探等職業差的不遠,任務的地點太偏,受了傷隻能自己處理,久而久之,整個監察部的人都成了半個醫生。

清創、上藥、包紮……一係列動作下來,隻花了不到七分鐘。

周棠來之前沒料到有這一茬,隨身藥箱裡隻有幾支烈性麻藥,全都不能用,處理傷口純靠硬來,想想都知道有多疼。

整個過程中,她都全神貫注,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放輕動作上,甚至分不出心神來觀察裴寂容的狀況。

好在他也沒出聲。

用剪刀截斷紗布,纏膠帶固定……做完最後一步時,周棠終於鬆了口氣,將手上的東西一股腦全扔進藥箱裡。

終於做完了。

看來她的包紮技術絲毫沒有退……

“疼。”

裴寂容忽然輕聲說:“好疼。”

他抬起眼來,長睫輕顫,窗外的雪影在眼裡不住地流轉,美得令人心驚。

周棠滯了一秒,屏氣緩聲道:“我沒帶止疼藥……能忍受嗎?”

裴寂容看著她,許久都未移開目光,直到周棠開始覺得有點不自在時,才低低的“嗯”了一聲。

他偏開了視線,看向車窗外紛亂的風雪。

周棠屏氣凝神。

背在身後的左手,慢慢握緊了,指尖在手心掐出淺淺的印痕。

她從來沒有見過裴寂容像這樣……這樣無助、脆弱、易折。

但是從沒見過,不代表從沒想過。

極偶爾極偶爾,在情緒湧動到難以克製的時候,周棠也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她真能獲得預想中的地位,或者是,他們的身份某天倒轉,也許她就可以……

折了他的羽翼,拔了他的爪牙,不論他心中究竟如何想,也不在乎他是否願意,隻要把人牢牢鎖在身邊,讓他永遠不能離開就好。

全是妄念。

可是此情此景,卻正應了這些不可言說的幻想。

周棠凍了一路的臉色,不由得緩和下來。

她想了想,沒有再用那種太過於強硬的態度應對他,想要主動解釋接下來的打算和行程。

但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來。

周棠突然想到,現在該如何稱呼他?

像從前那樣直呼姓名——當然不行,分彆這麼多年,關係早不像原來那樣,她至少也要主動保持一點距離感。

若用對待公事的態度來對待他呢?

像曾經見到某幾位大法官時那樣,用職位來禮貌稱呼——也不行,太疏離了,且疏離的太刻意了,反而有點欲蓋彌彰。

周棠思來想去,腦海中忽然冒出哥哥在許多年前說過的話。

“你怎麼對我的,就怎麼對他,知道了嗎?”周樺不知多少次向她強調,“一定要注意禮貌,但也不必太客氣,當成另一個哥哥就好。”

兜兜轉轉,再走回最初呢?

把偏移的路線糾正,照著正常的、不含任何私心的方向前進,也是對自己的提醒。

不是不可以。

於是周棠想了半天,微微坐直了身體,就像麵前的人是周樺一樣,試探著叫了一聲:“哥。”

裴寂容沒回應。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

他看了她一眼,那雙仿佛含著暴風雪的眼睛裡,似乎沒有透出什麼情緒,卻又像是被雪影完全覆蓋,隱隱顯出了一點晦暗來。

好像是……不大高興。

周棠不確定的眨了眨眼睛,想把腦海中這種莫名其妙的猜測甩掉。

但卻失敗了。

她仔仔細細的,盯著裴寂容又確認了好幾次,終於不得不承認,他似乎就是不高興。

嗯……?

是覺得冒犯嗎?覺得這樣太親近了反而不習慣嗎?

周棠在記憶裡翻找著,回想起他們剛認識沒多久時,裴寂容確實是照著周樺的話糾正過她的稱呼的。

隻有一兩次,但真的有。

他應當不反感這樣的稱呼。

周棠一邊想著,一邊又看向裴寂容,從那晦暗無光的眼裡仔細分辨了一會兒,不得不放棄了剛做的決定。

她停頓了一下。

片刻後,用如往常一樣的語氣和神色,平靜地喊他:“裴寂容。”

話音落下,那雙眼中不散的雪影,被眨眼的動作緩緩掩去了。

裴寂容微微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