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海崖監獄後側隱秘的小門緩緩打開,兩名看守剛將人帶出來,立刻就有穿著監察部製服的軍官上前接手。
安全檢查,確認身份……
靠近門旁的車裡,周棠坐在後座,旁觀了沒幾秒,就漫不經心的低頭整理起手套來。
一舉一動皆透露著不在意。
直到部下將人送上車,周棠才偏過頭,目光從裴寂容身上一掃而過。
觸及到他手上的鐐銬,與蒙住眼睛的綁帶時,她的眼神微微一凝,但很快就移開了。
裴寂容的模樣,與五年前……不,與十三年前他們初見時,都沒有什麼分彆。
在平均壽命超過兩百歲的現在,他尚算非常年輕,可預見的幾十年裡,容貌都不會發生多少改變。
氣質亦沒有。
仍舊是溫雅的表象,仍舊裹著一顆冷心。
最高法院的七位大法官之一。
位高權重,年輕俊美,愛他的人實在太多,無數人手捧真心接近,他隻是不以為然。
周棠看著那眉下遮眼的綁帶,心想,不知裴寂容到現在是否認出她了。
多半沒有吧。
他那麼厲害,心中必定已有猜測,但是會想到是她嗎?能猜到一個五年未見的故人,不顧風險來救他嗎?
會嗎?
周棠遠離中心區多年,對如今的局勢已經不太了解,最高法院——包括聯邦政府究竟發生了什麼,一概都還沒有把握。
她來的實在太急。
一刻也等不了。
但雖然不了解中心區,可是周棠對裴寂容還算有一點了解。
能落到這種程度,多半是故意為之,即使是中了誰的陷阱,也必定有後手。
用不著她來救。
如果這裡不是以動用私刑、手段殘忍出名的海崖監獄,周棠也不會來的。
他不需要她。
八年前是這樣,八年後還是這樣。
交接很快結束,海崖監獄的閘門變為綠色的放行,周棠讓前座的下屬去了另一輛車,將車輛調整為無人駕駛。
數十分鐘後,海崖監獄那龐大的金屬外牆,被遠遠甩在了身後。
周棠終於轉過頭,將視線鎖在裴寂容身上。
她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為他解開身上的枷鎖。
等到麵對麵,該說些什麼?
好久不見,你還好嗎?還記得我嗎?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無論開口說什麼,最重要的是,她該怎麼解釋這些年的刻意遠離,怎麼說明突然出現在這裡的目的。
周棠一時有些為難。
車廂裡的另一個人,則沒有這樣的糾結。
裴寂容安靜無聲地坐在後座,因眼睛被蒙上,聽覺變得更加靈敏,既能察覺到車窗外落雪的聲音,也能辨認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周棠踏入審訊室時,他就從呼吸與腳步聲中認出了她。
至今未開口,一是有些近鄉情怯之感,二是……
稍微有一點生氣。
長年壓在心底的往事,此時如宣泄般傾閘而出,叫他那始終沉寂無波的心湖也搖蕩起來。
整整十三年的往事。
……
最初幾年,裴寂容和周棠並沒有太多的接觸。
那時裴寂容剛進最高法院,不足二十四歲,比如今的周棠還年輕一些。人人都說他年輕有為,日後必定大有成就,但眾望也是重壓,連他也偶感難以承受。
就是這個時候,周樺找上來求助,讓他幫忙照看妹妹周棠。
裴寂容和周樺自高中開始就是同學,關係相當好,雖然畢業工作後聯係漸漸變少,但他有時看見周家的消息,依然會刻意留心。
周樺父母出事時,他是最先知道消息的幾個人。
那並非毫無預兆。
早從數年前開始,周家的情形就不容樂觀,站錯了隊又遭人陷害,已經顯出頹勢。
周樺當時才二十出頭,還在學校讀書,妹妹周棠更不必說,完全是個不經事的孩子。周家在鬥爭圈裡風雨飄搖,全靠周樺父母撐著。
可惜最後的情形比他們預想的更糟。
巨變來襲,周樺父母身亡,他自己也不得不前往邊境收拾殘局,恐怕十年內都不能回來。
唯一放不下的是家裡的妹妹。
那年周棠十五歲。
她堅持要跟著一起去邊境,被周樺強按著帶到裴寂容麵前時仍不死心,想了挺多辦法逃跑,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繞開了最高法院的警衛,不知找了什麼渠道進入港口,找到的時候人都在船上了。
最後是裴寂容派了專人看守,關了整整一個月禁閉,才讓她死心。
因為這件事,周棠並不親近他。
周樺臨走前讓周棠乖乖聽話,怎麼對他的就怎麼對裴寂容,當哥哥看,放尊重一點,不要像有仇似的整天鬨騰。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周棠雖然也明白點事理,不至於真跟他對著乾,但談尊敬那也沒有多少,最開始還願意喊他一聲哥哥,被關了一個月之後直接脫胎換骨,天天裴寂容裴寂容地喊。
像養了一隻吵鬨的小鸚鵡,不知曉人類禮節。
裴寂容沒為此生過氣。
一則他修養實在好,不至於和個孩子紅臉;二則,裴寂容也看出周棠大多數時候有點故意想惹他生氣的意思,可能還是想著要去邊境陪周樺。
也不能說是不懂事。
裴寂容稍加考慮,決定冷處理。
無論周棠是連名帶姓地喊,還是很沒禮貌地招呼,裴寂容都表現得毫不在意,偶有比較閒的時候,聽見了還應一聲。
這樣鬨了小半年,周棠終於發覺自己在做無用功,沒兩天就偃旗息鼓,徹底消停下去。
既不追著他喊,也不朝周樺軟磨硬泡了。
這個結果讓裴寂容感到十分欣慰。
他準備等法院的事情告一段落,就抽個時間找周棠談談心,把現狀從內而外地剖析一遍,再按照和周樺說定的那樣,花時間教導周棠。
可惜意外總是突如其來。
裴寂容剛忙完手中的案子,第四十四區就恰巧爆發了一起特大走私案,牽涉人數近千,金額極巨,最高法院為此成立了專項調查組。
彼時他離大法官的位置還遠,工作落到身上推脫不了,暫時擱置了計劃,將周棠留在中心區。
轉眼就過去半年。
等裴寂容回來,周棠已經考進了聯邦排名極靠前的全寄宿製學校,封閉式管理,與外界幾乎隔絕,每隔兩個月才有一天假期。
他隻得放棄之前的打算。
此後大約兩年,裴寂容和周棠都保持著兩月一見麵的頻率,在她學業最繁重、他也忙於工作的時候,甚至大半年才見一次。
好不容易漸漸熟稔的關係,又飛快地冷卻下來。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周棠二十歲,他們結識的第五年。
那年九月,裴寂容初次競選聯邦大法官,遭到刺殺,幾乎重傷瀕死,驚動了大半個中心區。
當時周棠因為在校表現太優秀,已經被監察部提前挑走,正在前往第十四區的路上。
四十七個行政區以繁華程度分為中心區、半中心區、近城區、參議區和邊緣區。第十四區雖然序列靠後,但因地理位置占優,屬於半中心區。
注定會前途無量的區域。
不出意外,在工作穩定之後,周棠就會徹底從裴寂容那兒搬走,按照監察部的安排駐留在其他行政區,從此山高路遠,他們甚至可能十年才有一次偶然見麵的機會。
裴寂容對此沒有任何意見。
他遵守了和朋友的約定,保護周棠到她能夠獨當一麵;周棠也沒有長歪,順順利利進了監察部,人生在正常的軌道上行駛。
這一走沒有回來的理由。
因此,當周棠出現在他麵前時,裴寂容頭一次感到了驚詫。
“我已經提交了留在總部的申請。”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驚訝,周棠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我回來保護你不好嗎?”
裴寂容自然拒絕。
那時中心區多麼危險,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和多年前周棠父母麵臨的境況非常相似。
周樺尚在邊境未歸,答應了幫他照顧周棠,怎麼可能臨到如今,卻讓她為自己深入險境?
周棠聽了他的答複,倒是相當冷靜,沒有像十五歲時那樣鬨騰。
她站在窗邊,掃視著庭院中的警衛,鋒銳到與年少時大相徑庭的眼睛裡,慢慢地透出了篤定。
“這些人都不如我。”
周棠心平氣和地貶低了一遍最高法院的警衛,有憑有據的說服他:“我的身手比他們加起來都好,而且我是監察官,隻要我在這裡,就沒有人敢耍陰招,我來保護你不好嗎?”
這話並非自大。
監察部雖位列聯邦政府基礎體係之內,但權力性質極其特殊,實際地位略高於其他行政部門,與軍部平齊。
周棠甚至不用做什麼,隻要她在這裡,本身就代表了某種立場。
可是即使如此……
裴寂容其實到最後都沒有鬆口答應。
但就像當初他強行逼著周棠不去邊境那樣,這一次,周棠以更加強硬的態度留了下來。
剛上任的監察官,不去分部積累經驗,反倒留在中心區處理些不痛不癢的案子,每到閒暇就硬待在裴寂容身邊。
拿監察官當貼身保鏢,放眼全聯邦都是獨一份的奢侈。
這一留就是三年。
他們從生疏變得熟悉,逐漸了解、逐漸習慣對方的存在,甚至到了最後,裴寂容與她分彆太久就不適應。
從未料想過的情況。
也許已成習慣。
裴寂容當選大法官時,第一個想法是,他終於有能力扶持周棠在中心區站穩腳跟了。
不隻是監察,她可以往上走,甚至……
然而事與願違。
就任儀式後第三天,周棠不辭而彆,如三年前原本應當的那樣,獨自前往第十四區。
此後五年鮮有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