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夜。
在天色破曉之前,周棠冒雪趕到了海崖監獄。
如此冷的雪夜,她隻穿著件輕薄的長風衣,仿佛感覺不到寒冷似的,連袖子也卷起半截,裸露在外的手腕比雪還蒼白。
“您想怎麼審都可以。”看守低聲說,“我們的保密性,絕對……”
周棠徑直往前走,神情平靜無波,似乎對這句話中包含的暗示並無意見。
看守悄悄鬆了口氣。
他想了想,隱隱有些得意地張口說道:“其實您用不著花時間親自過來,最多三天,報告就會遞到您的辦公桌上,我們的效率一向很高……尤其是在審訊上。”
話音剛落,審訊室正好出現在麵前。
看守頓時堆出滿臉笑容:“到了,您請進。”
他站在門口,看著這位年輕的監察官冷淡地點了頭,邁步朝裡走時,終於徹底放下心來。
所謂“很難應付,性情乖張,必須謹慎對待的統括監察”,也不過如此嘛,根本沒什麼棘手的。
不知是和上頭達成了什麼交易,還是連監察部也有意和海崖監獄合作……
看守大膽揣摩著種種可能性,完全放鬆下來。
突然,在審訊室的鐵門即將關閉之前,周棠仿佛察覺到了他心中的念頭,驀地停住腳步,回頭掃了一眼。
黑沉沉的眼珠,冷厲非常,如凍結在冰層深處的漩渦。
看守頓時一驚,雙腳灌鉛似的僵在原地。
……
周棠的情緒已在爆發邊緣。
審訊室的門在身後緩緩合上,她抬眸隨意一掃,瞥見牆上深藍色的監獄標識時,立刻輕微地皺起了眉,神色變得難看起來。
持續百年的智能戰爭結束後,存活的人類將居住點劃分為四十七個行政區,在聯邦政府的統籌管理下,實行區域自治。
因文化、習俗的不同,各區間仍然存在隔閡,但也有許多跨區設施,例如大型監獄。
海崖監獄就是其中之一。
它位於相對邊緣的第四十一區,表麵上由聯邦政府直接管轄,實際卻更接近獨立運作,背後牽涉的勢力錯綜複雜,關係網密不透風。
比起通常意義上的罪犯,海崖監獄關押的更多是“敗者”,或者說“價值較高的消耗品”。
直白點說,海崖監獄是一個巨大的審訊室。
遊離在法律邊緣,隻為特定群體服務。
周棠作為第十四區到第十九區的統括監察,手握重權,身份特殊,能介入的程度仍然有限。
海崖監獄的每一處都安裝了功率極高的照明係統,光線如同夏季熾熱發白的陽光,時間稍長,就令人感到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不適。
審訊室裡,有著連消毒水都無法完全掩蓋的淡淡血腥味。
周棠對此視若無睹。
她不疾不徐地往裡走,既無明顯的表情,也並不四下張望,仿佛對這裡的一切都不感興趣,是純粹例行公事的態度。
過分鋒銳的眼睛微微揚起,深沉無光的黑瞳裡,隻有不近人情的漠然。
天花板上,數十個監控器同時轉動,對準了這個唯一正在移動的身影。
周棠調整著呼吸的頻率。
心底的焦躁、憂慮、 憤怒……無論多麼濃烈,不能透露一絲一毫。
穿過陳列著諸多刑具的過道,光線漸漸變得昏暗,周棠在銀白的柵欄前停了下來,頭頂上的監控器正閃爍著紅點。
柵欄另一側,是一個她無比熟悉的身影。
那人安靜地坐在審訊椅上,頭微微低著,雪白的脖頸上布滿了勒痕和傷口,血珠緩慢地往下淌,沒入衣領深處。
他的眉眼被垂落的頭發遮住,隻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與薄而蒼白的唇,下頜的線條精致漂亮,染著水紅色的淡淡血跡。
裴寂容。
中心區的七名大法官之一,背景深厚,地位超然,聯邦近年推行的每一道新法令,無一不經他手。
此時卻身陷囹圄。
周棠隻看了他一眼,就輕飄飄的移開了視線。
和五年前分彆時相比,裴寂容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即使落入如此境地,仍然不顯狼狽,脊背筆直,氣質溫雅又略顯清冷。
看來她到得還算及時。
周棠低下頭,開始查看公用終端裡的審訊記錄,手指在屏幕上隨意的滑動著,一目十行地掃過數頁後,耐心似乎漸漸耗儘,動作加快了許多。
整整七頁的審訊記錄。
到目前為止,這份記錄裡都隻有常規的審訊方法,最折磨人的種種手段,似乎尚未來得及用上。
周棠麵上不顯,心裡微微鬆了口氣。
她放下公用終端,未再抬眸看向柵欄另一側,隻冷淡地掃了眼監控器,就轉身走出了審訊室。
在周棠進來又離開的整個過程中,裴寂容都像一尊無生氣的雕塑般靜靜坐著,一動也不動,搭在椅旁的手指纖白如瓷,連輕微的顫抖都不曾有過。
無論是眼下的處境,還是來往的人,都無法引起他的絲毫注意。
這種情況在周棠的預料之中。
她能掩飾好自己的情緒,卻無法控製裴寂容的行動,而倘若他們顯出哪怕一星半點認識的跡象,接下來的事情都會變得無比困難。
想要從海崖監獄帶人走,對一個監察官來說還不算太難。
若以朋友的身份,再表現出格外的在意,那就是天方夜譚了,需要付出的代價成倍增加。
但也許……
即使裴寂容剛才真抬起眼來看見她,也隻會像看見一個陌生人那樣,不會有什麼多餘的反應。
他大概並不對她抱有任何期待。
周棠如此想著,感到心裡泛起細小的水波,流轉浮動之間,引起了一些極微小的酸澀感,像檸檬汁滴進了眼睛裡。
但她沒有為此而多麼難過。
因為裴寂容就是這樣的人,天性也好,本能也好,他如同高懸在天邊的月亮,隻在千裡之外灑下光輝,絕不會落在任何人身旁。
月亮應當是這樣的。
永遠有距離,永遠不沾塵灰。
隻有年幼的孩子才會因為月亮的遙不可及而難過,周棠已經不會了。
她步履不停,神色平靜的穿過走道。
快到門口時,周棠偏了偏頭,形狀鋒利的眼睛很快地闔上又睜開,再看向那無處不在的監控器時,便露出了隱約的輕蔑之色。
她的下巴也稍稍昂起,姿態傲慢十足。
……接下來,該去對付海崖監獄的蛀蟲們了。
周棠伸手拉開審訊室的門,刺目的光線照在臉上,她的腳步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朝外邁去。
門鎖關閉的聲音響起,在空曠的過道和狹小的房間中盤旋著,幾乎引起了一點回音,仿若囈語。
從門縫裡傳入的光線迅速消失,雜音同時褪去,室內又恢複了極度的寂靜。
裴寂容的手指忽然蜷了蜷。
僅是一個非常細微的動作,不僅注視著監視器的看守毫無察覺,連審訊室的智能管控係統都沒有彈出提示窗口。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片刻之後,那沾染著血跡的薄唇,輕輕地彎了一下。
……
深夜,海崖監獄依然燈火通明,狂風在窗外呼嘯而過,冰涼的雪片落在玻璃上,頃刻就融化了。
海崖監獄的監獄長普爾曼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詫異地問道:“監察部想把裴寂容帶走?”
周棠反問:“不行?”
她的語氣很不客氣,像從未被忤逆過的貴族子弟那樣,眉毛揚起,眼中的傲慢轉為怒意。
“不不不,當然可以。”普爾曼連連應聲,又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沒想到監察部也會對裴寂容感興趣,那種人……竟然也有被監察部抓住的把柄,真讓人意外。”
周棠沒有回複,拿起桌上的單柄白瓷杯,不耐煩抬了抬眼睛。
像是默認的意思。
普爾曼不由得挑高眉毛,露出不經掩飾的訝然神色。
中心區的大法官有見不得光的汙點——這是個大新聞,假如公開出來,恐怕四十七個區的公民都會集體抗議,舉著旗子上街遊行。
普爾曼得到這麼個有意思的秘密,沒有再追問,將一份公文推向了周棠:“這是收押權的轉交書。”
周棠拿起來翻看了幾頁,略一頷首,冰冷的神色褪了下去:“合作愉快。”
她抬起手,將公文遞給身邊的部下,乾脆利落地起身道彆:“事不宜遲,我現在去提人,後續如果有其他問題……”
普爾曼朝她比了個請的手勢,說道:“隨時待命。”
兩人同時往會客室外走去,一個看守殷勤地替他們拉開門。
周棠剛邁出會客室,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停下了腳步。
“除此之外,對一個Omega,你們應該沒有使用特殊的審訊手段吧?”她冷淡地說,“我不希望回到中心區時被指控人格侮辱。”
普爾曼道:“當然沒有。”
沒等周棠回應,半秒後,他的聲音又響起來,帶著曖昧的暗示:“如果您來的晚一點,那就不一定了,哦,當然,我們從不動用私刑。”
周棠的表情沒有半點變化,抬腳就朝外走,身影在走廊儘頭消失。
普爾曼自討沒趣,望著她的背影,神色慢慢冷下來,嘖了一聲。
“監察部……”
與此同時,周棠走入樓梯的轉角,眸中是沉沉的鬱色。
見鬼的不動私刑。
遲早有一天,她要把海崖監獄連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