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漫漫順著小寶指的方向看過去，心重重一沉，方才那點兒醉意蕩然無存。

圍著劉家莊上空整整一圈的煙花還在綻個不停，明明是這般璀璨綺麗，這樣爛漫的下方，卻是火光大盛，猶如一條又長又凶的巨型火龍，將整個劉家莊嚴絲合縫地包在中間。

伺機以待，吞食入腹。

蘇漫漫不由自主地拽住了身邊人的衣袖，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圈周圍劉家莊的人。

還是笙歌與燕舞，還是紙醉同金迷，像是時和歲豐、天下太平般。

蘇漫漫心底此前種種推測都被這詭異的場景一一否定，隨之浮現的，是某種駭人的猜想。

蘇漫漫拉著某人衣袖的手越攥越緊，原本如玉瑩潤的手指被緊繃到骨節凸起、發白發青。

她還是大意了，她以為自己能護住小寶、護住顧淵、護住自己，還能護住劉書生、護住春燕嬸、護住可能會遭難的個彆人。

但她能護得住整個劉家莊嗎？

護得住一個自己打算燒死自己的劉家莊嗎？

“漫漫。”

顧淵伸手把蘇漫漫的手握住，把自己的衣袖解救出來後也並沒有就此放開，而是握在手裡，溫柔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輕輕按著。

“小寶問你話呢。”

如同以往的淡然語氣，此時卻叫蘇漫漫鎮靜了幾分。

蘇漫漫定了定神，歸根結底現在隻是她的一時的懷疑，真相如何還不可知。退一萬步講，即便真是如此，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劉家莊做了那撲火的飛蛾。

蘇漫漫做了個深呼吸，轉過身先去看小寶，摸了摸小家夥因為興奮而變得紅撲撲的小臉蛋，輕輕笑了一下。

“小寶。”蘇漫漫道：“你爹爹剛才喝多了有點兒不舒服，你陪爹爹去休息一下，好嗎？”

小寶原本還以為能去玩“篝火”，聞言抬頭看了看抱著自己沒有半點兒不穩當，麵色紅潤有光澤的顧淵，疑惑地表示關心：“爹爹不舒服？”

蘇漫漫的手還被顧淵握著，正好趁機在對方手心裡輕輕勾了勾手指，示意顧淵配合一下。

顧淵沒防備，隻覺得手心突然被撓了撓，像被隻貓兒勾了一下，偏那貓兒還是個薄情的，勾完就放手，一眼也不肯往這裡看。

被撩得心一癢的魔尊大人必須值錢起來，決不能這麼好拿捏。

顧淵看了看滿心滿眼都是外頭火光的蘇漫漫，揉了揉額角，刻意地很明顯：“是有些不舒服。”

然後在蘇漫漫關心地望過來後，又堅強一笑：“不過沒關係，”

蘇漫漫剛才在仔細看過周圍的人後，終於後知後覺那酒裡頭可能加了什麼迷惑人的東西——她因為百毒不侵所以才沒有受到影響，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在場這麼多人隻顧著喝酒享樂、抬頭看花，對外頭那一圈愈來愈盛的火光視若無睹，甚至當作助興。

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覺得喝了酒的顧淵也中了招，關切道：“不必逞強。”

你正好可以帶小寶離開。你們父子倆安全了，我才好全心全意地解決這裡的事。

顧淵也猜是這樣，所以他更不能走了，他不就是為了弄清這母子二人的身份和本事，才又當爹又當……爹的嗎？

顧淵把因為心疼他而掙紮著要自己走的王小寶放下來，牢牢牽好小家夥，為了讓蘇漫漫不要有顧慮、大膽放手做，道：“我方才嘗出這酒裡頭有東西，所以沒有多喝。你放心，我會護好小寶的。”

然後看蘇漫漫微怔，想到之前被囑托的，趕在蘇漫漫張口前又補充道：“李老爺那裡我給了護身的東西，不必擔心。”

蘇漫漫抿了下唇，終於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你也要保護好你自己。”

魔尊大人向來隻被人懇求過少殺兩個，還是第一次被叮囑護好自己，頓有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的新鮮，半點兒不覺得傷了臉麵，非常好心情地答應道：“這是自然。”

蘇漫漫點了點頭，又摸了摸想牽她手、叫她拒了的小寶。

跟在她身邊也好，總歸再不濟，她也能護住他們一家子。

蘇漫漫雙手輕拍了拍臉頰，叫自己打起精神來，不準消極。

蘇漫漫先是找了一圈劉書生，還是沒有看到，這次不必再問裡長，也能肯定劉書生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事情。好在她給劉書生的防護玉符一直沒有反應，想來並不危機生命，那等眼下這燃眉之急解了再去救他也來得及。

蘇漫漫從喝得醉醺醺的人群裡把裡長扒拉出來，拉到外圍，氣得一腳踹了過去。

已經喝軟了的裡長被踹倒在牆根，顯得蘇漫漫好大的力氣！

小寶“哇”了一聲後，被他爹伸手捂住了眼睛。

下意識就動作了的顧淵頓了頓，他怎麼真的越來越像個人族爹了。

小寶看著軟乎乎又愛撒嬌的，其實也就是對著少有的親近的人而已。往常跟著他娘闖魔洞除詭異，什麼場麵沒見過。

於是試探著用小手去推大手，發覺大手沒有抵抗，立即喜滋滋地把大手扒拉掉，崇拜地看著蘇漫漫，就差給他娘鼓掌助威了。

蘇漫漫走到裡長麵前，麵色冷凝又含怒，並不廢話，直接道：“說！從哪裡可以離開？”

顧淵挑了下眉，他還以為會問“到底怎麼回事”這種話。也是，雖然他覺得劉家莊集體找死這件事有幾分意思，但對蘇漫漫而言，當務之急卻是救人。

裡長被踹得清醒了幾分，看著麵前這外來的一家三口，心知計劃許是暴露了，卻不覺得會失敗。著了魔一般笑著，食指朝上，指了指，道：“天上啊。”

他隻可惜這般模樣的人帶不走了：“你們修仙人自是神通廣大，能騰雲駕霧，想走還用找路？”

蘇漫漫沒時間追究自己是怎麼暴露的身份，她使了個花裡胡哨但其實沒多少攻擊力的法術，故意打偏，緊貼著裡長落到牆麵上，炸出一個小坑來，碎石磚屑劈裡啪啦地掉下來一堆。

看著倒是唬人得很。

裡長就被嚇得抖了好大一下，蘇漫漫乘勝追擊，逼問：“當真沒有留後路嗎？”

裡長不知道是被嚇得，還是加了東西的酒喝多了，愣怔了好一會兒，才突然看著蘇漫漫，嘴角慢慢往上，哪怕到了極限也還在往上扯，扯出一個十分難看又怪異笑來。

蘇漫漫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蘇丫頭，你在做什麼？”

蘇漫漫微微僵了下，轉身看去，他們此刻是在一處牆角，火光明明暗暗地閃動著，說話的人是春燕嬸。

但站在那裡的人不止春燕嬸一個。

一層層一排排的劉家莊人，在蘇漫漫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將他們一家人團團圍了起來，所有人不再像那陣放歌縱酒般笑容滿麵，而是一言不發、麵無表情地盯著蘇漫漫他們。

眼神直勾勾的，一眨不眨的，卻又在煙花在夜空中炸開的那一瞬，看起來目光灼灼，帶著急切又古怪的期待。

蘇漫漫後背發涼，頭皮發麻，餘光掃到一旁手無縛雞之力的兩父子，才定了定神。

她看向問話的春燕嬸，回道：“外頭起火了，我在和裡長商量從哪裡可以帶大家出去。”

“嗬嗬。”春燕嬸笑了下，蘇漫漫的心卻沉了沉。

春燕嬸安慰一般的語氣，卻說著奇怪的話：“你沒喝酒吧，喝了酒就不擔心了。”

說著，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來一杯酒，盛得滿滿，春燕嬸作勢要遞給蘇漫漫。

“蘇丫頭。”

春燕嬸的眼裡仿佛閃著詭異的光。

“你經曆的少，不知道這個世道的殘酷。”

蘇漫漫腦海裡閃過在魔洞裡見識過的各種各樣的詭異和被害者，張了下嘴，沒出聲。

“這個世界不行了，已經要完了！我們大家一起去新的世界！一起去孩子們都在的那個新世界！”

春燕嬸的嗓音逐漸尖利，眼神從蘇漫漫這裡轉到小寶身上，死死地盯著。

好在王小寶素來膽大，甚至還好奇地扒著他爹的腿，問：“什麼新世界？在哪裡呀？好玩嗎？”

他跟著娘親去過那麼多地方，還沒去過彆的世界呢！

顧淵也好奇，混沌開三界，人魔天各自為主，幾乎不通，所以無儘海才那般難渡，修仙者才那般艱難。

這卻何時出來了個新的？他倒是真想瞅瞅。

春燕嬸哄小寶：“新世界自然好，什麼花啊草啊樹啊，太陽月亮星星的，我們已經全部都送過去了。這個世界該有的那邊都有，不該有的也不會有！”

春燕嬸走近，把酒送到蘇漫漫手邊，“現在啊，就差咱們人過去了，跟嬸子一起走吧，啊，小寶還那麼小，帶他到更好的地方生活不好嗎？嬸子是為你們好啊！”

蘇漫漫聽得心底直泛冷。

這就是劉家莊自一年多前開始怪異祭祀的真相，燒山毀田焚宗祠，都是為了把這些一起“帶”走。

她稍稍眺望一眼，如李老爺等特意趕來看熱鬨的外鄉人已經圍在酒壇附近昏昏欲睡，而從三莊鎮趕來的，如劉員外等劉氏同宗，以及劉家莊本莊的人，都是一副著了魔的樣子，對一點點燒過來的大火充滿了狂熱和興奮。

蘇漫漫想到了後山那個荒蕪了至少一年有餘的族學，外頭一圈的火越燒越近越猛，蘇漫漫甚至已經可以感受到火焰獨有的炙烤，卻忍不住心寒齒冷。

蘇漫漫垂在身側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

他們在拖延時間。不管是拖延地讓他們一家來不及走，還是來不及救人救火，劉家莊的人最後都算是達成了自己的目的。

蘇漫漫狠狠閉了閉眼。

這些人已經瘋了，這些瘋子絕對不可能留下後路。

身邊逐漸有火星落下，點燃了另一個拐角處的乾草堆。

被風帶過來的火苗眼看著要落到蘇漫漫的裙角上，卻在距離不到一寸的位置，像是碰到了水麵一般，悄無聲息地湮滅了。

顧淵把這一幕收在眼底，眯了眯眸子。

蘇漫漫回頭看了看，已經沒有辦法用煙花和篝火遮掩過去的大片火海。

大半個劉家莊幾乎都在其中了。

蘇漫漫走到顧淵和小寶麵前。

第一次覺得這種時候，有個人幫忙帶孩子確實是好。

蘇漫漫先是蹲下，捏了捏小寶被熱得紅彤彤的小臉蛋，確認小家夥身上的瓔珞圈和手鐲都戴得好好的，認真安頓道：“娘親要去乾大事了，你一定要乖乖跟在爹爹身邊，記住了嗎？”

王小寶從前都是跟著蘇漫漫的，不明白為什麼有了爹爹就不行了，剛想跟往常一樣撒個嬌，突然就被人抱了起來。

“哎呀。”

小寶急急張開胳膊，環住他爹的脖子。

彆把我摔了呀～

蘇漫漫起身，對上顧淵的視線。

顧淵道：“放心。”

蘇漫漫點了點頭。

忽視掉還急著要把酒塞給她的春燕嬸，轉身，看著麵前熾人的大火，做了個深呼吸。

顧淵踹了一腳企圖起身的裡長，又攔住圍上來的劉家莊眾人。

明明看著文質彬彬的模樣，還抱著個孩子，站在那裡卻莫名地散發出一夫當關的氣勢來。

顧淵伸手拿過春燕嬸不肯放棄的酒，笑得輕巧：“我那夫人不勝酒力，這杯還是讓我來吧。”

說罷，宛若在酒宴場上一般，邊飲邊看。

看劉家莊眾人越發瘋癲的模樣，看蘇漫漫穿得像個九天仙女兒似的，卻一步一步，緩慢卻堅定地走進火海。

“漫，漫漫……娘親……”

小寶從來沒有旁觀過他們母子倆在遇到危險時是什麼樣，這會兒眼睜睜地看著蘇漫漫隻身一人，要走進看起來好熱好燙好危險的大火裡，就算覺得他娘親肯定超厲害沒問題，心裡頭卻說不出來的恐慌不安。

在顧淵懷裡掙紮得叫顧淵險些抱不住，眼淚汪汪的，連他這個好不容易才求來的爹也不想要了，小手死命推著顧淵。

“嗚嗚……我要娘親……寶寶跟娘親一起……嗚嗚……”

顧淵把酒杯砸到企圖衝上前來的劉家莊人腳下，土陶的杯子竟然在地上砸出好大一個坑來，四散的碎片精準地紮進那幾個人的腿裡，一時間驚呼哀嚎聲起。

顧淵牢牢抱住王小寶，用空出來的手把小東西的腦袋按進懷裡，沒一會兒便覺得胸前濕漉漉了。

顧淵看著已經走進火海的蘇漫漫，神色不明。

烈焰熊熊、勢如燎原，不斷有房梁燒斷、房屋倒塌，衝天的火光裡，卻有一位少女主動走進。

煢煢孑立、踽踽獨行。

少女宛若真仙一般能在火中行進，卻又像是難抵大火凶猛，下一秒就會灰飛煙滅、化為烏有。

何其詭麗的一幕！

顧淵不知是不是懷裡的小寶影響到了自己，心底竟也有些微妙的不爽利。

已經看到這姑娘有些防禦上的能耐了，也算是夠了吧。

堂堂魔尊大人為人父為人夫的，怎麼能叫自己的夫人在自己的眼前出了事呢？

顧淵正要出手，就見已經走到火海中央，火勢最猛的地方的蘇漫漫突然站定，下一秒，以那裡為中心，爆發出了極為刺眼的白光！

就連顧淵都下意識閉緊了雙眼，隨著白光而來的是原本熾熱的感覺瞬間全無，一陣柔和的、仿若春日雨後草長鶯飛般的清涼拂過。

顧淵睜開眼睛，眸色微震。

一片斷壁殘垣、焦黑大地上，蘇漫漫毫發無傷地盈盈佇立著。

宛若一朵從荒蕪中盛開的小花。

迎著風，雀躍又倔強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