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漫漫的意識是一點一點恢複的。
而且與其說是自己恢複過來的,不如說是被耳邊嗚嗚咽咽的吵鬨,和一會兒壓一次、一會兒壓一次的重量感給壓醒的。
“……你不要再往床上爬了……”
“嗚嗚……就不!就爬!嗚嗚嗚嗚……”
蘇漫漫從沒覺得耳邊如此聒噪。
“……你這樣會壓到你娘的……”
“才不會!嗚嗚嗚……你不要碰我嗚嗚嗚……”
蘇漫漫的眼皮似有千鈞重,怎麼抬都抬不起來。
她聽出來那道哭得抽抽搭搭的小聲音是王小寶的,由此可得旁邊這道男聲應當是顧淵。
小寶甚少鬨脾氣,更彆說哭得這樣慘,蘇漫漫心裡著急,想說孩子想上床就讓上呀,那麼一丁點兒的小人兒能把她壓成什麼樣。
全然忘記了她自己從來抱不動王小寶,還有方才還是被壓醒的事實。
蘇漫漫掙紮著要睜眼、要坐起來、要好好哄哄小家夥。
顧淵正拎著王小寶頭疼欲裂,講道理又講不通,想要揍又發現人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哪裡還能再下得去手。
正在這時候,餘光掃見躺在床上的蘇漫漫的眼睫動了動,下意識大手就迅速捂住了小寶嗚嗚咽咽的小嘴巴。
在小家夥就要伸手踢腿反抗之前,悄聲道:“噓——”
抬了下下巴示意床上的蘇漫漫。
“你看你娘,好像快醒了。”
小寶“唰”地就把腦袋轉了過去,還滴著淚珠兒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看。
蘇漫漫的手指也動了動。
於是父子倆更安靜、更專注了,保持著一個姿勢紋絲都不敢動。
蘇漫漫卻更著急了。
她想起自己應該是因為激開了防禦滅了大火,所以才一時體力不支暈倒的。從來沒見她這樣過的小寶該有多擔心、多害怕啊!
剛才好歹還能聽見聲音,怎麼突然間什麼動靜都沒有了?姓顧的該不會把小寶拎出去痛揍了吧?!
蘇漫漫想起老話說的,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爹,這她還沒死絕呢,顧淵應該也還沒娶新娘子,難道就迫不及待變成後爹了!
她就說路邊的男人不能隨便撿!
完全沒有保障!一點兒都不值得信賴!
也不知道把她的寶揍成什麼樣了嗚嗚嗚……她含辛茹苦千辛萬苦養得粉雕玉琢聰明伶俐的小寶呀嗚嗚嗚……
從今以後就要變成沒爹沒娘,破爛爛、臟兮兮的小可憐了嗎嗚嗚嗚……
顧淵站在床邊,看著人還沒醒,但是眼淚已經撲簌簌得流了一臉的蘇漫漫,大為震驚!
看了一眼同樣哭個不停的王小寶,難以置信。
都說血濃於水母子情深,怎麼半路出家的母子也心連心到這個程度?!
蘇漫漫從沒有為了起床這麼拚命過,竭儘了全力要從混沌的意識裡徹底清醒過來。尤其是在感覺到一雙小小的、暖暖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自己的手指後,猛地一個用力!
蘇漫漫先是看見了一瞬,站在床位的顧淵和趴在床邊的小寶,緊接著許是因為坐起來太猛,眼前驀地一黑,好在時間不長,她搖搖晃晃地坐穩後,眼睛裡便漸漸恢複了光亮。
“娘親……嗚嗚嗚……”
蘇漫漫看著手腳並用就要爬上床來的小寶,小家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睛鼻子一片紅,嘴都起皮了!
蘇漫漫撈過亂糟糟的哭泣寶,心疼地眼淚汪汪:“寶寶……嗚嗚……”
一時間母子倆恍若無人一般,擠在床上抱在一起,哭得淚如雨下、悲痛欲絕、好生可憐!
顯得直愣愣站在一旁的顧淵,完全不像一家人!
魔尊大人心下不悅。
大的是他公主抱抱回來的,小的是他手牽手牽回來的,憑什麼他反倒成了外人!
顧淵伸手把窩在蘇漫漫懷裡頭,抱得死死的小寶揪出來。
蘇漫漫一時不察失了寶,被提溜在半空的王小寶手腳並用地撲騰著,還邊喊道:“娘親!嗚嗚你放開我!我不要你不要你!我要娘親嗚嗚嗚……”
蘇漫漫又氣又急,想起昏睡時的動靜,又悲又怒道:“你快放手!你是不是又要打小寶!你敢!嗚嗚嗚嗚……”
顧淵莫名其妙被扣上了好大一頂帽子,偏偏手裡的小家夥還一副有了靠山、有人給做主的模樣,小奶音硬氣道:“就嗚是!快給放開嗚!”
顧淵簡直冤!
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像個大魔頭一樣,一聲冷哼:“你倆什麼時候不哭了我什麼時候放手。”
說完又覺得不夠威脅,殘忍補充:“不然就分開哭,分開叫你倆哭個夠!”
蘇漫漫覺出自己身體還沒完全恢複,這會兒怕是床都下不去,哪兒敢叫他把小寶帶離視線。
趕緊伸手抹掉眼淚,眼睛都擦紅了,帶著鼻音又嬌又軟,道:“不哭了不哭了。你鬆開小寶。”
顧淵頓了下,把小寶放在床邊,摁著不叫往上爬。
“……你娘親還不舒服,你不準再鬨她。”
王小寶是徹底不肯跟他爹好了,兩腳剛一沾地,就甩著避開顧淵的手,聽見顧淵的話,雖然乖乖地隻趴在床邊拉著他娘的手了,但是嘴上還要“哼”一下顧淵。
蘇漫漫用另一隻手給小寶擦了擦眼淚,冷靜下來了,想到小寶身上有不少護身的,顧淵才打不了小家夥。看小寶身上的衣服雖然掙紮亂了,但也是新新又淨淨的,勉強認可一點點這個當爹的。
蘇漫漫使喚道:“你給倒杯溫水來。”
沒看見小寶都哭得快脫水了嗎?
顧淵不知是氣還是無語,輕笑一聲:“行,我給你倒。”
偏偏桌子上的壺裡倒出來的還是茶,顧淵端起來猶豫了一下,正想著反正也是溫的,一扭頭,看見坐在床上的小姑娘戚戚楚楚、柔柔弱弱地,用一雙水潤潤地杏眼,就那麼望著自己。
顧淵端著茶水定了定,“……我出去找水。”
顧淵走後,蘇漫漫才從小寶嘴裡知道,他們已經是在三莊鎮上了,還是在李老爺家,住的正院。
據說那日一陣白光過後,火滅煙消,被酒迷暈的眾人醒來後,很快覺察出當晚的真相,頓時又驚又怒又後怕,若不是顧淵略施法術,震懾住了,劉家莊的人差點兒就被當場打死。
隨後就有人報了官,所有人就都被帶回了三莊鎮。
死裡逃生的李老爺自然不能叫救命恩人一家子去住客棧,馬不停蹄就騰出了整個李府最好的、主人家自己住的院子供昏迷中的蘇漫漫休養,又親自去請了城中排得上名的大夫來看診。就算顧淵說蘇漫漫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醒,李老爺也還是派了人去最近的大城尋醫修。
去找水的顧淵回來,把兌好的溫水倒了一杯遞給蘇漫漫,誰知蘇漫漫又遞給了王小寶。
小寶果然哭到水分不足,捧著杯子喝得噸噸噸的,很快喝了個乾淨,顯然是還不夠。
卻隻把杯子重新遞給蘇漫漫,蘇漫漫先前隻覺得這父子倆吵鬨,這會兒終於後知後覺這一大一小好像是臭了。
好笑得又把杯子拿給顧淵。
顧淵從沒生過這麼無聊的氣,看著趴在床邊的那麼一小坨既堵得慌,手上偏又得伺候著,倒了水親自送到小寶嘴邊。
“哼。”
小寶把臉往被子裡一埋,誰也不愛!
顧淵額角一抽,當下就想把王小寶扔到魔界去,好叫他知道忤逆魔尊的厲害。
蘇漫漫急忙把水杯接過,喊小寶:“快再喝點兒水。”
小寶這才抬起頭,就著蘇漫漫的手,又是一陣噸噸噸。
趁著小寶喝水的功夫,蘇漫漫詢問劉家莊的事。
顧淵把水壺重重放到桌上,儼然一副王小寶若是還要喝必須得自己過來倒的架勢。
單手撩了下袍子,坐在桌邊,像看寶貝的惡獸一樣看著水壺。
然後才將之後的事徐徐道來。
在蘇漫漫昏迷不醒的這一天兩夜裡,三莊鎮上有關劉家莊的事已經沸沸揚揚了好幾回。
第一回是那天夜裡三莊鎮就有人發現劉家莊起了火,想這兩個地方也離了有半日路,還是晚上,這得多大的火才能燒得鎮上的人都看見了!於是在還什麼都不知情的時候,鎮上的人就趕著車拉著水,準備去救人救火了。
第二回是救人救火的還沒回來,突然間官府的兵傾巢出動,又在天還不亮的時候回來。
這一回來可了不得,劉家莊全被燒了,劉家莊的人集體自焚,還企圖把參加祭典的人一起燒死的消息一下子傳開。
一時間什麼妖魔作祟鬼怪作異的流言四起,滿城風雨。
好在事情最大的口子已經被蘇漫漫撕開,真相很快就被找到,這是第三回。
源頭要從三莊說起。劉王李三莊曾經旗鼓相當,共同建立了如今的三莊鎮。然而這天下事總是此消彼長,劉家莊不幸作了消的那一個,長的恰好是以李老爺為代表的李家莊。
而兩三年前劉書生考中秀才,不僅是劉書生一人的喜事,對整個劉家莊及同宗同族人來說都是長臉的大喜事。劉家莊為此不僅開祠堂祭祖,還由此找到了一條新的、他們已占優勢的賽道——讀書科舉做大官!
人間界到底是凡人居多,能去修仙的根本沒有幾個。眾人還是追求世俗富貴的多。
於劉家莊來說,富貴叫那兩莊占了,他們可以去追權貴啊!
於是開族學、教子弟,一時間整個劉氏族中凡適齡兒童都被送去讀書。
興學本是好事,然天有不測風雲。
魔洞沒開到三莊鎮來,但人間界土生土長的妖怪卻妄想從這裡打開通往魔界的路。
聚集在後山族學裡的孩子們就成了最好的祭品。
雖然那妖怪很快就被追趕過來的禪宗弟子所殺,但對劉家莊的人來說,幾乎每家每戶都在那一天,永遠失去了他們的孩子。
早該司空見慣了的禪宗弟子也心有不忍,不僅特意留下佛堂法器,還多待了幾天,為死去的孩子們念經祈福。
又好生勸慰眾人,亡者會在另一個世界得到極樂。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
卻不想就這一句話留下了禍根。
悲慟的劉家莊人開始堅信他們的孩子隻是去了另一個世界生活,那一界就如修士所說,是安寧、是圓滿、是極樂!
所以他們也應該去那裡才對!他們要去那裡才能好活啊!
至於什麼鬼火,都是為了叫家中沒孩子、有彆的心思的人相信他們,不得已使的手段!
再有不肯信的,已經被裡長和他的親信,親手先一步送往彼界了。
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他們馬上就會跟上去。
蘇漫漫聽完,硬生生冷出了一身汗。
“人心入魔,也不過如此了。”
顧淵一聲輕歎。
人要成魔,果然比尋常妖魔花樣百出的多。
蘇漫漫摸了摸小寶的腦袋,終於知道在劉家莊的時候,小寶為什麼說“臭臭”時有時無了。
她隻知修仙者有修煉出岔、或是故意走邪門歪道入魔的,哪想凡人執念也能成魔。
劉家莊是從外圍燒起來的,想必那棵小寶爬來爬去、喜歡得不行的,被劉老漢當成伴兒一樣的,老院子裡的枇杷樹,大抵也已經燒成了灰。
蘇漫漫正摸著小寶,邊傷感著,隻見房門突然被推開,一個背著雙劍的男子大步跨進來,劍眉星目、氣勢淩人。
“小師妹!我漫漫師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