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清在九月中旬回到了京城。
留彆亭中,元辭章今日告了假,特意前來等候。
一路北上,天氣愈發寒冷,李意清身上披著一件絨領的鬥篷,看見元辭章的身影,三步並作兩步,快速走到了他的身邊。
“等很久了嗎?”
元辭章伸手撚開她被風吹起的發絲,微微搖頭,“沒有。前些日子收到你的書信,我很想見你。”
他的視線落在洛石身邊的沈林身上。
“這位是?”
李意清伸手拉住元辭章已經被風吹涼的指節,笑著道:“我回程路上救下的,他的事我回去和你講……一路上在海上漂流,食之無味,肚子都要餓壞了。”
元辭章看著她瑩潤的鼻尖,莞爾,“家中早已經備上了爐子,還有你最喜歡的牛肉煎豆腐,果飲有荔枝露和柑橘飲,你大概會喜歡。”
李意清聞言,眼眸中泛著光。
“走走走,快些回去。”
她拽著元辭章的手往前跑去,秋天的落葉厚厚堆積一層,走動時揚起的衣袂帶起的微風拂起本該化作塵泥的葉片,像是衣袂上飛舞的蝶。
兩人回到公主府,還沒落地,便有一隻胖嘟嘟的黑狗圍了上前,朝著馬車嗷嗷直叫。
“汪!汪汪!”
李意清被這突如起來的狗叫聲嚇了一跳。
元辭章眼底蘊藏著淺淺的笑意,溫聲道:“是多福。”
大半年的時間,原先奶聲奶氣的小狗變得愈發壯實,四腳站在地上時,比李意清的膝蓋隻高不低。
多福還在嚎叫,聞聲而至的梁師傅追了出來,伸手在多福的狗頭上摸了幾把,“多福,多福,是殿下,殿下回來了。”
有了梁師傅在旁,多福鎮定了不少。它偏著水盈盈的眸子,瞳孔中倒映著李意清的身影。
李意清有些害怕,更多地則是對多福的記掛。她接過元辭章遞來的一塊肉脯,試探性地伸出手。
多福聞到肉的味道,往前湊了幾步,用牙叼住了肉脯。
多福吃東西很斯文,它專心啃著肉脯,沒有理會李意清的手落在了它的腦門上。
“多福呀。”
多福聽到李意清的聲音,原先有些不以為意,忽然,張著嘴巴愣愣地看向她,連肉脯掉在了地上都沒有在意。
它愣了一秒,尾巴忽然搖成螺旋槳,嗷嗷叫著就搖頭晃腦來蹭李意清,還伸出兩隻粗壯的前肢,重重搭在李意清的身上。
眾人肉眼可見多福對李意清的喜歡。
被多福熱情對待的李意清被這一雙的狗爪撲得後退好幾步。
元辭章一隻手攬住李意清的腰肢確保她不會被撞到,另一隻手隔開了多福的靠近。
他嗓音低沉,帶著莫名的意味:
“多福再次見到我的時候,可沒這麼鬨騰。”
李意清抬眸看著他的下頜,嘴角是怎麼也遮擋不住的笑意:“你當初忙得頭腳倒懸,每日在府上的時間就那麼一點,多福對你自然記得不多。”
站在後排的梁師傅露出一個笑,伸手將多福往後拖了拖。
多福畢竟是一隻成年的大狗,也有三四十斤重,這一爪子下去,那滋味可不好受。
梁師傅看著李意清和元辭章站在一起,真是怎麼看怎麼般配,臉上笑意欲發明顯。
“殿下,駙馬。茴香姑娘跟在殿下身邊,今日的膳食是我做主準備的,不知道還合不合殿下的胃口。”
“梁師傅燒的京菜,我在江寧就開始想念。”
梁師傅:“那下次殿下出門,帶上老梁我,我旁的不會,就這案板上的功夫沒得說。”
茴香和許三站在一處,聞言道:“哎哎哎,你們就欺負茗禾姐姐現在不在吧。”
眾人一路歡笑著回到府上。
用過飯後,李意清喚來熱水沐浴,洗淨一路上奔波的塵土後,鬆了口氣。
天色漸晚,元辭章今日並沒有處理公務,而是坐在燭台邊剪燭花。
朦朧綽約的燈光映在他的臉上,像是拂落的輕紗,欲語還休。
李意清站在門邊欣賞了一番,幾個月不見,她一路上裝成不在意的樣子,可是心底,早就橫生思念。
忽然,元辭章朝門邊看了過來。
“……意清。”
李意清被他喊得微微晃神,而後嘴角忍不住綻放一個笑容。
“嗯。”
她走到元辭章的書案前,靠在他的身邊坐下,伸手隨意拿起桌上的紙張。
自元辭章歸京後,順成帝在朝中大動乾戈,徹底清算孟氏罪行。
昔日如日中天的孟氏一朝落敗,屬新臣派以龐大學士為首的一行人對世家的攻伐最為猛烈。
元辭章在孟氏罪行上有功,被順成帝官複原職更進一步,卻因此被新臣派記恨上——畢竟元辭章,也出身世家大族。
新臣派在合理圍剿孟氏後,便將矛頭對準朝中其他世家弟子,言語之中,多為不屑。
方嶼在朝中為數不多願意為元辭章說話的人,有一日下朝時,有官員私下三兩聚首,笑元辭章仗著祖上積蔭走到今天這一步,方嶼在旁邊聽著氣不過,伸手對著官員的臉就是一拳。
方嶼身體健壯,一拳頭招呼下去,官員的臉瞬間青紫一片,鼻孔冒血。
後來那個官員鬨到了聖上麵前,聖上無奈,象征性地罰了方嶼十天緊閉,不得外出。
方嶼在家中關著緊閉,手卻不肯停,研磨墨汁提筆寫下一篇《滑天下之大稽:檄新臣文》,那份書稿一共三頁紙,一經流傳,掀起軒然大波。
方嶼在書信中洋洋灑灑,說順成帝的王朝不再是任人唯賢,而是要透著世家和寒門的簾帳看人。
此言一出,將世家和寒門的爭鬥直接拉入了白熱化。
元辭章也為此奔波了數日,才將眾人停留在方嶼身上的視線轉移走。
李意清放在手中的紙,將頭輕輕倚靠在元辭章身上。
元辭章感受到懷中的暖意,微微怔愣,而後調整姿勢,好讓李意清能靠的更舒服。
李意清忽然道:“元辭章,在朝是不是很累?”
元辭章放下手中的小銀剪刀,聲音溫和:“還好。”
李意清閉上眼眸,“你不用哄我,我知道的。”
元辭章:“不必擔心,我能處理妥善。世家和寒門處於對立麵時日已久,要解決並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朝中世家無人,現在難以說得上話。”李意清聲音越來越輕,像是陷入了睡夢中,“如果沒有足夠的權勢……”
她的話說了一半,便隻剩下平靜安穩的呼吸聲。
元辭章垂眸看著李意清的睡眼,目光中滿是溫柔。
他輕輕伸手,落在了李意清的眉眼上。
前幾日太子也找過他,現在世家和寒門交鋒,中立派的老臣不參與黨派之爭,新臣派中以龐大學士和鄭延齡為首,世家派中已經無人能和這二位正麵相抗。不如借此機會,遠走外地為官,避開朝中這些明爭暗鬥。
太子雖然這樣建議,卻沒有直接讓他立即行動,畢竟在外為官是有風險的,要麼庸庸碌碌蹉跎歲月,要麼做出功績平步青雲,而後者曆朝曆代,也不過幾個人罷了。
一個遠離了中樞的能臣,就像是失去利爪的猛虎,威脅大減。
朝上真正能說上話的,還是京官。
太子看出元辭章的擔憂,故作輕鬆地安撫笑道:“雖然在外為官不得見天顏,但是我相信伯懷,能夠成為少數步步高升之人。”
元辭章則是有些詫異,他沉吟片刻,才對太子道:“微臣擔心,公主舍不得陛下娘娘。”
太子一時間啞口無言。
……
元辭章看著李意清的睡顏,嘴角笑意淺淡柔和,他保持這個姿勢半個時辰,確保李意清已經睡熟,才打橫抱起她,安安穩穩放在了床上。
翌日,公主府前來了兩位上門探望的客人。
太子和二皇子前後腳趕到,李意清看著自己的兩位兄長,忍不住笑了笑,“你們來的倒是很巧,我剛好準備用飯,今天有鹵肉燉菜,一道用一些?”
二皇子在看見太子的一瞬間就僵硬了,下意識準備沿門離開。
太子攔住他,笑道:“既然來了,就一道吃一點,我們三個,已經很久沒有聚在一塊吃頓飯了。”
“……皇兄記性越來越差了,除夕年宴上才碰過麵。”
二皇子被太子擋住去路,臉上神色古怪,他給站在門邊乾著急的下屬比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可以暫且先退下。
太子看著他的動作,像是隨口猜測道:“這次你準備送的是什麼?我猜猜看,是蜘蛛,還是蠍子?”
二皇子臉色僵硬:“不是,都不是。”
太子見好就收,看見走近前的李意清,仔仔細細觀察著她的神態。
見她臉上並沒有留下什麼愁苦,揚起一個笑容,伸手在李意清的肩膀上拍了拍,“回來就好。”
三人坐在餐桌上時,二皇子忽然從袖子中摸出一個精致的玉瓷瓶,丟在了李意清的懷裡。
“這是明菡膠,祛疤效果不錯,你先用著,若是覺得還好,我改日再送些來。”
李意清伸手拿起玉瓷瓶,拔開上麵的小蓋,一股冷冽清香的荷花味撲麵。
太子正在夾菜,聽到二皇子的聲音,嘴角上揚,“我聽說這明菡膠並不好找,行淵有心了。”
李意清也笑道:“多謝皇兄。”
二皇子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就一個祛疤的膠而已,有什麼稀奇?吃飯吃飯。”
李意清看他的神色,心底覺得好笑,伸手拿了一隻碗盛了湯放在他麵前,“這鍋老雞湯燉了兩個時辰,味道鮮美,皇兄試試?”
二皇子本以為是盛給太子的,看見放在自己麵前的湯,忽然就愣在了原地。
“你自己吃就是,還操心這些……”
話是這樣說,手卻很誠實地接過了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