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這句話的人是洛石。
方才在外間,洛石眼神嚴厲地看著沈林,低聲警告道:“殿下為人心善,好心救助你,你可彆動什麼不該有的妄想。”
沈林一臉懵然地看著洛石的疾言厲色。
“我聽不明白。”
洛石有一種拳頭轟在了棉花上的無力感。
可是眼前少年淺色的眸子一眼見底,顯然沒有想到洛石擔憂的那一層。
洛石忍了忍,小聲說:“就是說,你,不許對殿下,心存僥幸,懂了嗎?”
若是這還聽不懂,就彆怪他略通拳腳功夫了。
沈林看了一眼洛石暴起的青筋,點頭如搗蒜,“哥哥你放心,我不敢的。”
洛石:“你叫我什麼?”
沈林一臉理所應當,“你比我年長,我叫你哥哥啊。”
“彆亂喊。”洛石嘴角抽搐,瞪了一眼沈林,語氣放緩了一些,“你隨後跟著我進去,我幫你詢問殿下如何處理此事。”
……
李意清並不知道外頭發生的事情,聽到洛石的提問,微微沉吟。
她看向站在一旁站立不語的沈林,詢問道:“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沈林緊緊抿唇,看見李意清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喉結微微滾動。
“我,我不知道。”
洛石一巴掌拍在他的背後,低聲訓斥道:“你慌張什麼!實話實說就是。”
沈林:“我……我想見見我的娘親。我有話想跟她說。”
到底是十五六歲的孩子,遇到了事,還是離不開自己的母親。
幾人心底不約而同產生這個念頭,可是一想起昨夜在王家門口的那段經曆,又都沉默了下來。
李意清:“既然記掛家裡的母親,那我們現在一道去看她。”
她向來如此,想的快,動作也快。
從客棧走到王家的路程並不長,此刻巳時左右,陽光不偏不倚正在樹梢,暖洋洋地烘烤著大地。
王家的門口外,一個婦人正在門口的礁石邊曬著漁網,她動作遲緩,像是沒有靈魂的提線娃娃,聽到屋裡小孩的啼哭聲,伸手在眼眶底下擦了擦,手在圍裙上一抹就轉過了身。
沈林看到這一幕心底泛酸,高聲道:“娘,我回來了。”
婦人的步子一頓,猛然轉身,看見沈林後快速跑到他的身邊,兩隻手緊緊地抱著沈林,淚簌簌地往下流淌。
“林兒,林兒,你受苦了。”
沈林安撫地拍著婦人的背,“是林兒不好,讓娘親擔心了。娘,我能回來,多虧了這幾位的相助。”
婦人順著沈林所指的方向看過去,見到前後站著的李意清、洛石和毓心。
她朝著三人俯身,語氣感激道:“多謝三位救了小兒,三位的大恩大德,妾身無以為報。”
婦人一邊抹淚,一邊作勢下跪。
李意清伸手虛托了她一把,“夫人不必客氣。”
婦人順著她的衣袖站起身,很快又收回手,像是生怕自己剛剛收過漁網的手弄臟了她的衣裙。
“姑娘,你救了林兒,就是救了我的性命。如果姑娘不嫌棄,妾身願略備薄飯。”
李意清本想拒絕婦人的好意,可是海灘邊人來人往,確實不是一個適合說話的地。
她朝著婦人微笑:“那就多謝夫人了。”
“姑娘客氣了。”
婦人又看了旁邊站著的沈林一眼,轉身走進了哭鬨聲不斷的小屋。
小屋裡的陳設很簡單,一眼就能望到頭。一丈長的床榻上放著兩床灰撲撲的蓋被,裡麵躺著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像是雙生子。
男孩的哭聲嘹亮,婦人伸手在孩童的背上輕輕拍著,哼唱了幾句,男孩在婦人的懷裡漸漸安靜。
可是婦人一鬆手,便會立刻嚎啕大哭。
沈林主動上前,“娘,交給我吧。”
婦人點點頭,將男孩遞給沈林,走到灶台邊生火。
男孩在沈林的手裡安靜了不少,稍有撇嘴的跡象,便會被沈林的鬼臉嚇到,發出咯咯地笑聲。
婦人手腳麻利,很好做到一道糟魚,她盛了三碗混著糠的粗米飯放在桌上,局促地請幾人坐下。
李意清坐下後,卻發現婦人時不時緊張地看一眼門邊。
她在擔心什麼。
沈林抱著男孩走到桌邊,道:“姐姐,快些吃,否則——”
他話音未落,常年被海浪拍打的木門被人哢嚓一聲從外麵推開。
滿臉胡茬的男人露著胸膛,小腿上有一大片明顯的擦傷。
“你個死婆娘……”
他話音未落,就看見了坐在桌邊的李意清等人。
洛石猛地伸手在桌麵上拍了一下,怒斥道:“收回你那色迷迷的視線,否則彆怪我出手無情。”
王豹在家凶橫,對於真能出手的洛石反而畏首畏尾,他強逼著自己收回視線,走到婦人的身邊。
“這些人是誰?”
婦人見他靠近,情不自禁往後退了幾步,小聲道:“他們是林兒的救命恩人,我……我做些吃的招待他們。”
王豹皺眉,顧忌著洛石還在場,沒有直接出口那個傻子也配。
他走到桌邊,本來打算坐下,被洛石惡狠狠瞪了一眼,悻悻走到了炕上坐下。
毓心沒有周旋,直接出聲道:“我們姑娘準備北上出海,隨行中缺少一個苦力。我們要帶走沈林,你怎麼說?”
站在灶台邊的婦人神情明顯一慌。
坐在榻上王豹眼珠子轉了轉,透露出一股精明的味道:
“沈……沈林這孩子我一手將他拉扯大,這麼多年吃老子……我的,喝我的,你要是真想帶走他,多少也應該意思意思吧。”
他眼底明晃晃寫著貪婪。
李意清沉默片刻,“你的意思?”
“三十兩!不,五十兩!五十兩,這小子任你是打是罵,我絕無異議。”
灶台邊的婦人站不住,垂著淚花。
她心底難受,可是沈林留在家中,能否活到成年還未可知,跟著李意清他們走,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可即便知道,當聽到王豹賣兒子的話語時,心還是像被針紮一樣疼痛難忍。
沈林看著王豹翹著二郎腿吊兒郎當的模樣,唇色發白。
他擋在李意清的麵前,聲線諷刺,“我都不知道我還值五十兩。”
王豹臉色一黑,怒瞪著沈林,“你個野種彆以為攀上了人家,就有本事反抗老子了。老子是你爹,老子即便打死了你,誰又敢說半句不是。”
洛石在後麵嘀咕道:“你既然是他老子,叫他野種,你又是什麼。”
王豹瞪過去,“你唧唧歪歪什麼呢?”
洛石毫不客氣的懟回去,“說的就是你。要是不服氣,有種單挑。”
王豹看著洛石的小臂,縮了縮脖子,粗聲粗氣:“老……我今日腿受傷了,不和你打。”
說完,他用一種極其不耐煩的態度看向李意清,“怎麼樣啊,我這兒子再有幾年就能成年,瞧他那副好模樣,賣去館子裡也是這個價格。”
婦人顫抖著身軀緩緩蹲下。
沈林像是早知道他會這樣說,臉上沒有一絲難過。
他走到婦人的身邊,輕聲詢問道:“娘,跟我一起走。”
婦人看著榻上的兩個孩子,閉眼搖了搖頭。
“娘若是擔心草兒和花兒,我帶他們一起走。”
王豹猛地站起身,一個巴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落在了沈林的臉上,“你個小兔崽子,不知道孝敬我就算了,還想拐走草兒和花兒,我看你是想死。”
被打的那一邊很快泛紅腫起。
婦人看著沈林,帶著哭腔道:“林兒,娘沒事,花兒和草兒還小,我不能丟下他們。隻要你活得好好的,娘就心滿意足了。”
說完,婦人轉身看向李意清,朝她磕頭:“姑娘,林兒跟著我受苦,若是哪裡做事不周到,都是我這個為娘的沒教好,你大人有大量,彆和他計較。”
王豹剛準備伸腳踢人,被洛石擋下。
李意清垂眸看著沈林的背影,“你走嗎?”
沈林沒有說話。
婦人急了,伸手扣在沈林的肩膀上使勁的搖晃,“林兒,彆說傻話。娘不要你留下,娘不準你留下。你若不去,從此彆再進家門。”
沈林眼眶發紅,抱著婦人無聲流淚。
李意清對洛石道:“五十兩,給他。”
洛石憋著一口氣,從錦囊中掏出五十兩甩到了王豹的懷裡。
王豹望著懷裡白花花的銀子,笑得眯起眼睛。
李意清看了一眼榻上矮小瘦弱的兩個孩子,轉身離開了小屋。
一牆之隔,屋內的空氣凝滯苦澀,而大海並不在意人間的悲歡,湧浪不止。
沈林最後一個出來,他欲言又止地看著李意清。
“你要和我說什麼?”
沈林深吸一口氣:“姐姐,你放心,總有一日我會賺到五十兩,還給你。”
“真是孩子氣的回答,”洛石在後麵伸手往他腦門上一拍,聲音無所謂道:“五十兩,你以為你身上用的藥是大風刮來的不成?殿下好心收留你,你聽著殿下吩咐做事就是了。”
沈林沉默,半響道:“我知道了。”
遙遠的海浪中夾雜著婦人的抽泣聲,孩童的哭鬨聲,可是海風太大太響亮,遠處的一聲鷗鳴聲掩蓋了世道下所有的不平與哀慟,任潮漲潮落。
海邊捕魚的那群孩子依然隻穿著一件短小的褙子踩在水裡,四五個人才能合力展開一張漁網。礁石的女孩讓陽光曬得皮膚發紅,她卻絲毫不在意,口中念念有詞:
“大海之水,朝生為潮,日落為汐……”
【卷二:江寧暗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