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清看她一臉嚴肅為自己辯解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
她伸手在盤中拿了一塊瓜遞給毓心,而後溫聲道:“是是是,我們茴香最聰明。”
“也不能這樣說,”茴香神色有些害羞,不過麵前站著的是李意清和毓心,她並沒有過分拘束,“殿下,等回了京城,你直接去問駙馬不就可以了嗎?到時候京城見麵,還可以故地重遊。”
毓心在旁邊忍不住笑出聲,“茴香是不是迫不及待想要回京城了?”
茴香愣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毓心話中的意思,忍不住伸手錘了錘她的胳膊。
“你還打趣我。”
李意清看著兩人打打鬨鬨,站起身走到窗欞邊。
下午的陽光灑落滿園的樹蔭,層層疊疊的縫隙下滿是斑駁的光影。
大理石桌放著一盆裝滿水的銅盆,葉隙間的陽光在水麵上的折射下燦若寶石。
五月下旬的天氣,不知何處的蟬鳴聲漸起,悠悠夏日綿長。
背後茴香和毓心講話的嬉鬨聲還在繼續,李意清隨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團扇,輕輕搖動,帶起一陣陣沾著香氣的風。
*
八月下旬,躲過了一個酷暑的李意清,腿傷終於恢複。
得益於汪青野每五日雷打不動的送黑魚來府上,李意清現在已經看見黑魚就到了想躲的地步。
汪青野今日來送行,帶了最後一尾黑魚,他神色認真道:“我知道師娘不缺良藥,但是鄉下人的土方子,黑魚最能溫補,能祛疤促愈。師娘回到京城後,也記得多喝,傷筋動骨一百天……”
在他的堅持下,李意清一碗不落的喝。
外敷傷藥,加上喝黑魚湯,腿上被猙獰的傷口漸漸撫平。雖然還有一些淺淡的印子,但是比先前已經好了太多。
以前沒看出來汪青野這麼嘮叨。李意清坐在主位上,一邊吩咐毓心收拾東西,一邊讓茴香將這條魚送去給茗禾處理。
茗禾的手藝再好,黑魚湯的味道也不消看見就能浮現在眾人舌尖。他們敬而遠之地看著茴香手裡抱著的大黑魚,默不作聲往後退了一步。
汪青野渾然不覺,興高采烈道:“江寧江上的魚最是鮮美,若是師娘想喝,日後我命人用桶裝上十幾尾,快馬送去京城。”
李意清伸手拿了一個放在桌上的柑橘,低頭使勁嗅著柑橘的味道,才緩住了不適。
她客氣道:“不必,謝謝。”
汪青野有些遺憾,再三強調自己真的不嫌勞累,卻依舊被李意清麵帶著微笑地嚴正拒絕。
同在室內的元詠賦正在喝水,水裡加了槐花蜜和碎冰,一口下去,沁涼甘甜。
他連喝了三碗,看見汪青野有些委屈的神色,忍不住道:“你小子,自己不如喝上三個月的黑魚湯?茴香姐姐,你讓茗禾姐姐做成酸湯魚,再吃一次黑魚湯,我便真要吐了。”
汪青野道:“不成,黑魚湯最補身子……師娘你說呢?”
李意清老老實實抱著手中的柑橘,突然被點名,愣了一下。
汪青野卻將她的兩分遲疑誤以為成了反對,瞬間頗有底氣道:“師娘,你說,你放心地說。”
“或許,我們可以改變一下菜色了,”李意清試探著道,“黑魚湯鮮美,可是江寧酸湯魚也是特色之一,我都要離開了,嘗一些新鮮的吃食未嘗不可。”
水桶的黑魚忽然甩尾,濺起的水花淋了茴香一身。
茴香卻沒有功夫計較黑魚所犯的過錯,大聲道:“你們瞧,就連黑魚也讚同殿下的話!”
汪青野:“我覺得黑魚不是那個意思。”
元詠賦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意?”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意?”汪青野寸步不讓。
眼見兩人能在黑魚究竟是想被片成片做成酸湯魚還是被煮成魚湯上爭執不休,李意清主動出聲道:
“既然兩位公子意見不一,便一半做成魚湯給汪青野喝,剩下片成酸湯,茴香,去辦吧。”
茴香偷笑了一聲,轉身離開了房內。
遲鈍了片刻的汪青野忽然反應過來,又不是自己受傷,自己喝什麼魚湯。
“師娘……”
李意清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而是看著元詠賦道:“你兄長的意思,是可以隨我一道回去,去太學讀書,又或者留在江寧書院。你自己選?”
元詠賦看著李意清。
太學在京城僅次於國子學,光是入學就需要七品以上的官位打底。
“我留在江寧書院吧,曾祖母身體江河日下,祖父也漸漸力不從心,兄長在官場斡旋,我落後一步,便留在親長身邊再侍奉幾年。”
元辭章帶著孟氏的罪證回到京城後,由太子作保,憑借功績官複原職。
現在孟氏正在被清算,等清算完成,元辭章極有可能更進一步。
李意清道:“也好。”
幾個人又講了一會兒話,便有侍女來請。
“殿下,二公子,汪小郎君,可以用膳了。”
餐桌上難得陷入沉默。等李意清用完飯,門口傳來小廝的通報,“殿下,元相說有東西托你帶給大公子。”
李意清定眼看去,小廝手上捧著兩冊薄薄的書。
她微微頷首,示意毓心將元相的親筆妥善收好。
未到午時,一路上陽光明媚。李意清看見一箱箱行李被搬上馬車,最後在茴香和毓心的催促下最後一個走上馬車。
一個上午沒見著的元相忽然出現在元府的大門,看見李意清掀開車簾,擺了擺手,“殿下,此行一帆風順。”
李意清點了點頭,“外麵炎熱,祖父回去吧,不必相送。”
她說完,將簾子放了下來。茴香打著扇,漸漸地手垂了下去,發出淺淺的鼾聲。
毓心主動接過垂落在她手上的扇子,看向李意清道:“殿下準備走海路回京,現在是準備去秀州?”
“是,從秀州上船,順海而上,到燕州港停靠。”李意清微微點頭,“若是走陸路,難免要經過淮北大地,那一片為孟氏所在,還是能不去招惹就不去招惹的好。”
毓心心裡了然。
兩人起初還能說著話,到了下午個個都沒了精神,在馬車中打起盹來。
夜間的時候,已經出了江寧地界。
一行人改換乘船,沿江而下,在水麵上漂泊了三四日,船停靠在了秀洲府的碼頭。
後麵有大半個月在水麵上漂泊的日子,李意清深知這一點,趁著能在陸地上遊玩的這段時間卯足了勁采買東西。
行船的必需品都是已經準備好的,她這次主要采買的,是一些回宮送給皇帝皇後的禮物。
李意清帶著毓心和茴香在街鋪上逛了大半天,剛回到港口,就聽到管事的船工語氣抱歉道:“稟公主殿下,船身出了些故障,約莫兩三天的時間才能修好。”
茴香道:“沒有彆的回京的船了嗎?”
“官船航路,都是有定數的,譬如這艘去泉州港,這艘去雷州灣,輕易調換不得。”船工一板一眼,“若是殿下覺得無趣,不妨去沿海的漁村逛一逛,小人聽說就有漁家沿海捕魚,現抓現烤,烤的海魚味道鮮美,不少人都念著。”
海魚保存艱難,住在江寧運道好偶爾能嘗個鮮,可住在皇宮中,這一口鮮味就難得了。
李意清被船工勾起了興致,現在船身要修補,不如先去海邊漁村住上一碗,看一看海上的日出。
她想的快,腳下的行動更快,正在和船工並排蹲在碼頭的洛石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喊上了馬車。
洛石道:“殿下,咱們這是去?”
“去海上!”茴香聲音響亮,“海風,漁村,日升月暮,潮漲潮落,你想不想看?”
洛石:“哪有你說的那麼好,天光炎炎,海水滾燙,一日撈不著魚,便一日沒有收成,隻能挨餓。”
茴香卻不以為然,反駁道:“你不過都是自己想的罷了,你和我一樣從小在宮裡伺候,怎麼知道海邊漁村的事。”
洛石道:“這還用猜,光是看一路上的農戶,便可見一般。”
天公總是愛開玩笑,去年是個災年,今年便是個難得的好年,一路從江寧而來,遍野的稻田穗結的又滿又好。田間的老農滿臉笑意,卻不答眼底,焉知明年是否還有這樣的好年。
茴香卻覺得洛石操心過甚,“看天收已經延續百年,若不能適應一方山水,要麼遷徙彆處,要麼加以改造。洛石你想,百年流傳,若是時刻憂愁,難免會錯過生活中許多有趣的事情。”
洛石嘴唇翕動,沒想出合理的反駁。
“你說的也對,我想的狹隘了。”
李意清很喜歡這樣的辯駁,不紅臉赤耳,隻闡述自己心中所想,讚同與否都笑臉以對。
見兩人達成共識,李意清伸手掀開車簾,一陣裹挾著熱浪的海風迎麵吹來,三兩成群的草屋沿海而搭,茅草作頂,上麵密密麻麻壓了石塊。
李意清笑道:“到了。現在下來看一看這海邊,不就知道到底是何模樣了嗎?”
前麵的車夫馭停馬車,眼見四人下來後,朝著李意清拱了拱手道:“殿下,天氣炎熱,小人帶馬匹去飲些水,傍晚時分,再樹蔭下等候。”
李意清看了眼兩匹蔫頭耷腦的馬,伸手在馬背上拍了拍。
天光之下,馬背上的鬃毛被曬得發燙,李意清從袖中取了一兩銀子遞給車夫,“辛苦。”
“為殿下做事,不辛苦。”車夫喜笑顏開地收下銀子,朝著李意清拱手,拖著馬車去了漁村門口的客棧方向去了。
漁村中零零散散種了不少樹,腳下土地泥沙參半,越靠近海麵,腳下的沙礫感越發明顯。
此刻已經下午過半,臨近夕陽,陽光落在海麵上波光粼粼。極目遠眺,海麵浩瀚無垠,消失在地平線。
群山連綿,滄海無崖,見到此景,似乎連自身的悲喜也能被短暫忘卻,隻想好好享受當下的靜謐與美好。
李意清四人悠然漫步在海邊,忽然看見不遠處的沙地之間,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