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寒瓜罕見,這麼大個的更是少見。家主說特意送來給公主殿下嘗鮮。”
寒瓜彆稱青門綠玉房,不過後者風雅更甚,其瓜青綠條紋分明,瓜瓤鮮紅,中間或黑籽白籽,算是寒瓜重的上品。
夏日炎熱,坐在涼榻上吹著風,一口寒瓜一口冰酪,很是愜意。
李意清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輕聲道:“稍後請堂叔公來海棠院一趟,前些日子忙著孟家的事情,倒是有些疏忽馮庚晨的事情。”
毓心不再多問,朝李意清福了福身子,轉身離開了。
約莫半個鐘頭,元璉來到了海棠院中。
元璉走進屋中,看見李意清坐在最上首,心底有些打鼓。
“不知道殿下喊草民過來,所為何事啊?”
李意清抬了抬手,立刻有婢女上前,為元璉端上茶水。
“堂叔公嘗嘗,這茶合不合心意?”
元璉伸出衣袖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水,伸手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發現隻是些零碎的散茶。
這樣的散茶,世家大族是瞧不上的,隻因價格低廉,在民間廣受歡迎。
碎茶散茶不好聽,民間一般稱其為滿天星。
元璉喝了一口茶葉碎末,又不好意思在李意清的麵前全部呸掉,隻好默默吞下去。
而後笑著道:“這茶水味道……彆具一番風味。”
李意清狀似驚訝地問道:“堂叔公不喜歡這樣的茶水嗎?”
“哪裡。隻是有些不習慣。”
“我以為堂叔公應當喝過不少次,不然怎麼會被馮庚晨的半城之資所打動。”
元璉端茶的動作僵在了原地。
他用眼角餘光打量著李意清的反應,見她神色淡淡,猜不透她的意思。
“殿下……殿下可否聽草民解釋一番?”
李意清抬了抬衣袖,輕聲道:“請說。”
“小兒元昱早年在秀州遊學,染上賭癮,折了不少錢……馮家帶財而來,不為元家大權,隻求雨楓村不做聲響。草民,草民沒有彆的選擇。”
見李意清的神色愈冷,元璉連忙道:“元昱那個混賬的賬現在已經填平,現在被拘在家中,已經戒了賭癮,殿下不必憂心。此外,馮氏的嫁妝,除卻用來填賬的,剩下都歸馮氏自己做主。草民自知此事行為不妥當,主動捐納白銀三千兩,用於江寧府義莊善堂之用,日後也會多加行善,搭棚施粥,彌補過錯。”
李意清垂眸不語。
元昱的行為雖然為人所不恥,卻沒有涉及到性命。
李意清放柔了神色,輕聲道:“堂叔公莫要見怪,一旦孟氏被追查,與其有勾連的馮氏必然難逃,我先問清楚,大家心中都做到有個底。”
元璉臉色刷地一下變白,“殿下明鑒,若是草民知道馮家與那孟氏有關聯,借草民十個膽子,也不敢攀這門姻親。”
“好在,你們不知情,等大理寺來查問,如實回答就是。”
元璉欲言又止地看著李意清。
他想問問李意清能否代為說幾句好話,卻有些張不開這個口。
元相尚且會念在父子親情繞過元昇,可是元辭章可是能大義滅親之人。這位於光公主性格和元辭章看似天差地彆,實則骨子裡一樣倔強。
若是早些年的元辭章,或許還不曾這麼嚴苛。
元璉自知今日難以在海棠院討好,又朝著李意清微微拱手。
“殿下,草民告退。”
李意清目送他離開,站起身,回到了寢屋。
她的視線在簡約的房舍中掃了一圈,發現什麼東西都沒有變化。
元辭章的東西少,人在或者離開,房間的變化都不明顯。
李意清坐在床邊,忽然想起河堤春會的早晨,元辭章直白而克製的話語。
“殿下認識我並不久,可殿下在我心中,已經住了很久。”
她默默回想著曾經和元辭章的相遇,在皇宮書院中,太子和她曾經並肩走過禦花園,遇到前來藏經閣的元辭章。
兩人點頭之交。
再其次,是在太子的東宮之中,周太傅布置的題目晦澀難懂,李意清懼怕被周太傅敲板子,主動上門尋找太子皇兄幫忙破題。
當時元辭章也在太子的書房中,背脊挺直,神色認真,筆下字體遒勁有力。
他甚至都沒有抬頭。
門外,切好瓜果的毓心和茴香一道走了進來。
茴香看見李意清像是有心事,好奇問:“殿下在想什麼?”
李意清腳尖勾起,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打在腳榻上,聽到茴香的問題,伸手在白玉盤中拿起一塊寒瓜,一邊吃一邊道:“也沒甚大事,就是在想,我曾經什麼時候和元辭章有交集。”
茴香哦了一聲,“原來殿下在想這個……唔,駙馬十四歲回京求學,當時殿下十一歲,每年宮宴都會坐在皇後的身邊。”
李意清道:“十四歲,十一歲,應當不是這些,你繼續說。”
“後來十三歲那年,殿下你被汙蔑撞了焦陽伯府小公子,害他摔下馬。不少大臣見了殿下就會忍不住長篇大論一番,或是在陛下那兒告狀,殿下覺得無趣,在宮中沉寂了兩年。”
茴香一邊回憶一邊道,“那兩年,殿下壽宴,年宴,諸多節禮一概不管不顧,直到殿下十五歲及笄。”
順著茴香的話語,李意清想起了十五歲那年的事。
當時的她不像幼時那般頑劣,也不像現在這般的從容,而是深陷在大臣的口誅筆伐。
幾乎所有的大臣都在說李意清德不配位,不配當陛下和娘娘的孩子。
她原先很喜歡在正月十五出宮看大鼇山,看宮燈煙火,火樹銀花。京中的雜耍在整個大慶都是獨一份的,表演者口吐火焰,腳踩獨輪,看客鼓掌喝彩,熱鬨非凡。
可是自當知道自己並不受百姓的歡迎後,她愈發不愛出門,將自己封閉在小小的嫦月殿中。
太子殿下和李淳令是唯一願意主動找她說話的人,前者找了許多前朝名篇和聖人訓,溫聲對李意清道:“愛人者仁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意清,皇兄希望你能做一個有德行的人。”
後者會在雪天冒雪而來,告訴李意清不必在意賤民的看法,她既然身為公主,便不值得將自己的時間精力浪費在未開化的民眾身上。
李意清受周太傅點播多年,她本能地更偏信太子所說的話,也試著將太子贈送的書一同與李淳令看。
李淳令卻對那些書棄之如敝屣,她翻看了三五頁便將書丟入了一旁的火爐,冷聲道:“這些書無非是賤民白日做夢,說什麼民貴君輕,不過是心生妄念罷了。”
她用一種冰冷而高傲地語氣道:“人生來就已經注定了三六九等,他十年苦讀,怎比得上我祖上開國功勳。吾等身為君主之後,自當受萬民供奉。若是沒有我們的先祖,何來今日安穩的生活。”
李意清看著那一卷太子殿下好不容易尋來的書冊化作灰燼,心中閃過一絲不忍。可李淳令是她從小到大的友人,她狠不下心斷了往來。
她在虛無和迷茫中度日,直到她十五歲生辰禮那日。
順成帝在她的寢屋之中掛滿吉祥牌,滿目紅光,都是萬民的祝福。
那一天,順成帝牽著她的手,皇後跟在她的身後,前麵有數十位天字軍開道,後麵數十位抱梅宮女,一路穿行過繁華熱鬨的神武門。
除夕佳節臨近,各種花燈宮燈將街道兩岸裝點,身穿布衫的百姓三兩駐足而站,沿河嬉笑,或是手捧天燈,放燈祈福。
李意清被順成帝牽到了神武門的最上方,那裡足足有六層樓高,高到足以俯瞰整個京城。
她正被眼前繁華的一幕所震撼,忽然看見侍女手中捧著已經點燃的天燈,恭敬地朝她俯身。
李意清在皇後的催促下,伸手接過了孔明燈。站在神武門的樓頂,將手中的孔明燈緩緩放入浩瀚星夜。
那一盞屬於她的孔明燈緩緩融入浩渺的天燈中。她的麵前,是無數為她這一行為歡呼雀躍的百姓,她的背後,是歲月靜好安居樂業的萬家燈火。
她穿著金色的宮裳,披著點紅的披帛,呼吸著微冷的空氣,一刹那思緒萬千。
李意清在遇見元辭章之前,沒有哪一日比那一天更讓她難忘與震撼。
可是那一日,她衣著單薄,在神武門站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被皇後喚了下來,帶回宮中泡了一個熱水澡。
皇後一邊溫柔地打濕她的頭發,一邊道:“下次出門,記得穿厚一些,你不愛喝藥,若是染了風寒,可得難受了。”
李意清有些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是怎樣回答皇後的了。
一旁的茴香趁著李意清不注意,伸手在白玉盤中拿了一塊切好的寒瓜。寒瓜味甘,又放在井水中鎮過,此刻吃起來脆甜可口。
她吃得細致,一瓣瓜下肚,見李意清還沉浸在回憶中,忍不住出聲道:“殿下,你是不是在想,駙馬是什麼時候動心的啊?”
李意清抬眸看向她。
茴香一臉理所應當:“駙馬的行為,明顯就是賜婚之前就已經對殿下情根深種……都這麼看著我做什麼,我隻是偶爾比較傻,其餘大部分時間都是很聰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