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也看見了,伸手拉了拉李意清的衣袖,“殿下,躺在路邊的人不可以隨便撿的。”
“可是眼前少年身上傷口一直在流血,如果不及時救治,恐怕性命不保。”毓心走近兩步,看見少年臉上麥色的皮膚,指著他道,“看少年膚色,像是沿海漁民,應當翻不起什麼風浪。”
茴香看見少年嘴唇發白,唇上開裂,點了點頭,“說的也是。”
洛石見兩人達成一致意見,主動伸手將少年扶起,取下腰間佩戴的水壺,將水喂了進去。
少年的臉上雖然滿是塵土,卻不難看出其樣貌生的俊朗,麥色的皮膚在江寧和京城都算罕見。
此刻他昏迷著,虛弱和健壯交織,形成一種詭異的平衡。
喂了小半壺水後,少年睜開了眼眸。
他的眼眸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琥珀色,瞳色淺淡,像是某種獸類的眼眸。
這樣的眼眸在大慶並不常見,好在先前李意清和洛石都在神卜閣遇見過灰白色眼眸的老道,此刻顯得很是淡定。
少年睜開眼,看見麵前衣著乾淨的四個人,很是畏懼。
李意清溫和淺笑:“彆怕,我們並無惡意。你身上這身傷,是捕魚之時受的傷嗎?”
少年抬眸看向站在中間的李意清,她背光而站,需要眯起眼睛,才能適應這樣的光線。
一旁的茴香道:“殿下,這人看著傻傻愣愣的,會說話嗎?”
沉寂了半響的少年忽然開口道:“我叫……我叫沈林。”
他聲音細弱,隻有耳力最好的洛石聽了一個大概,對李意清道:“殿下,他說他是生靈。”
毓心:“……”
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
少年掙紮著道:“是沈林,山林的林。”
洛石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自己的頭,“原來是林啊,你早說嘛,我剛剛還覺得瘮人得很,天下草木走獸都為生靈,我還以為你是什麼妖怪呢。”
沈林聲音乾啞,“怎麼會,村裡都住著人,哪裡有什麼精怪。”
洛石轉念一想也是,點了下頭,繼續問道:“你可好些了?是否要再喝些水?”
沈林搖了搖頭,目光卻一直落在李意清的身上。
他的視線有些像曾經的多福,滿眼滿心隻有眼前的人。
李意清道:“那我們送你回家?你既然是村中人,家應該就在不遠處吧。”
“還不能,回去……”沈林垂下腦袋。今日一條魚都沒有捕到,回去肯定要被教訓。
他後半段解釋的話語還沒有說出口,就因為身體太過虛弱,又昏迷了過去。
洛石伸手在沈林的臉上拍了拍,見他怎麼樣都沒有反應,無奈地朝李意清看去,“殿下,人昏過去了。”
“先將他扶到樹蔭底下。”
等沈林被扶到樹蔭下,漁村中的矮小房屋開始升起炊煙,幾個七八歲大小的孩子拎著漁網從海邊走來,手中水桶中水花陣陣,顯然是滿載而歸。
茴香從袖中拿出了三顆陳皮糖,攔在了孩童的麵前。
生長在海邊的孩子難得見到糖,立刻直了眼睛,聞著味道湊上前。
“這位姐姐,我們拿魚跟你換糖,還有螃蟹……”
茴香有些不舍地看著手中的三顆糖,這些糖是許三臨走之時給她買的,一共三十二顆,每三天一顆糖,差不多糖吃完的那一日,就能見到許三了。
一次性給出三顆,茴香很是心痛。
毓心道:“你若是舍不得,拿銀子換也是一樣。”
“那怎麼能一樣,”茴香搖了搖頭,“向小孩詢問事情,哪有動輒用銀子開路的……小朋友,你告訴我,這位哥哥家住在哪裡?”
被茴香點名的小孩在糖的誘惑下上前兩步,看清沈林的麵容後叫道:
“是沈傻子!是沈傻子!”
後麵小孩聞言放下手中的水桶,壯著膽子上前湊看,確認後跟著叫喚:“沈傻子,沒人要,一雙眼,嚇死人!”
他們你推我讓地擠著笑著,嘴上取笑,卻又不敢靠的太近。
家中爺奶整日念叨,若是讓林傻子捉了去,就會走丟,再也回不來了。
茴香道:“那你們可知道,他家住在哪裡?”
“知道!靠近最東邊礁石旁邊的那一戶就是。”
孩子們接過茴香遞來的糖,立刻大聲說道,“你要是不會走,我們帶你去!”
小孩摩拳擦掌,將漁網纏繞幾圈背在肩上,大聲道:“走這邊,這邊快!”
洛石將沈林背在肩上,跟著小孩身後走了幾步。
村中忽然響起婦人喚自家孩子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
“狗娃,二蛋,你們死哪去了,還不快回來吃飯!”
帶路的小孩立刻繃直身體,壓低聲音道:“我娘喊我回去了,你們自己去找吧,東邊礁石旁,很顯眼。”
在婦人一聲聲更急促的招呼聲中,帶路的小娃不敢逗留,朝著後麵跟著的小孩揮揮手,快步跑遠。
李意清本欲道謝,看幾人腳底下猶如踩著風火輪,沒再出聲驚擾。
婦人訓斥自己孩子的聲音在安靜的漁村中十分明顯。
“狗娃,上個新做的衣裳被你穿出這麼大一個洞,你要死是不是!”
隨著婦人怒氣滿滿的聲音落下,響起一聲響亮的小孩啼哭。
在場的幾人都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隻有陷入昏迷的沈林躲過一劫。
四個人沿著小孩指的方向,很快就看見了一棟立在海礁邊的獨棟小屋。
小屋靠海,夜晚的海浪聲十分明顯,從矮窄的門縫中泄露一兩分油燈光亮。
李意清站在門口,本欲敲門,卻聽到裡麵人的談話聲。
婦人的聲音帶著哭過的纖弱,她語氣哽咽,滿心擔憂,卻像是顧忌什麼,壓低了聲音講話:
“二郎,阿林已經一天沒回來了,咱們去找找他吧?”
喝醉了酒的漁夫聲音粗獷,聽到婦人的話,重重地將手上的碗放在桌上,開口道:“倒黴玩意兒,死在外麵最好!他死了還乾淨些,省了老子的錢!”
他聲音很大,床上好不容易被哄睡的兩個孩子被驚醒,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婦人有一聲沒一聲地低泣,聽到孩童的哭聲,連忙走到床邊,重新安撫。
而漁夫則像是被擾了興致。房中傳來板凳移動的聲響,然後是漁夫如驚雷一般的聲音:“小兔崽子,再哭一聲,便扒了你們的皮。”
哭鬨中的小孩立刻停止,一口氣沒喘上來,開始打嗝。
而後便是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音,婦人還在小聲哀求,卻擋不住漁夫粗壯的胳膊。
再往後,就不便聽了。
站在門外的幾人心照不宣的後退幾步。夜色遮掩下,眾人的神色雖儘在咫尺卻無法辨認。
走開一段距離,李意清看了一眼仍在昏迷的沈林,道:“他陷入昏睡,丟在海邊也不是個辦法,先帶到客棧吧。”
洛石背著沈林,心底不是滋味,“殿下,怎麼會有那樣的父親?”
自己的孩子被遺棄在外,漠不關心就算了,還不斷辱罵,甚至……
他不願再說。
一旁的茴香對洛石的氣憤很是理解,她握拳道:“就是,這麼氣人。”
李意清看他們似乎要忍不住轉回去大打出手,出聲製止:“有什麼想知道的,明日再來詢問。”
毓心附和道:“正是。”
洛石和茴香對視一眼,跟在李意清進了客棧。
村口的客棧不大,外麵隻停著兩匹馬,正是李意清的車馬。
車夫蹲在門口的竹階上,看見李意清等人的身影,朝他們招了招手,“殿下,殿下!”
李意清走近,看了一眼吃飽喝足的駿馬,對他道:“有勞。”
“這都是小人分內之事,”車夫朝李意清作揖,接著道,“不過等小人喂完馬,殿下等人已經蹤跡全無,小人不知道何處去尋,隻好在客棧等。”
身為仆從,是沒有權力詢問主家的行蹤的。
車夫簡單解釋完,這才注意到洛石背後背著的人影,非常驚訝:“殿下,這是誰?”
李意清道:“路上撿到的。”
車夫點了點頭,見幾人嘴角乾澀,猜到他們還沒有用晚食,主動去找掌櫃。
走進客棧後,李意清給了一個眼神給毓心,毓心微微頷首,搭上了沈林的脈搏。
眾人屏住呼吸。
片刻後,毓心神色複雜,朝李意清搖了搖頭。
“沈林脈搏虛弱,身上新傷舊傷交錯,有些地方還發了炎症,情況很是不好。”
李意清看著少年慘白的麵容,對身邊的洛石道:“你去問問附近可有藥鋪。”
洛石領命,正準備退下,剛好迎麵撞上前來送飯的掌櫃。
掌櫃聽到藥鋪一詞,主動道:“漁村位置偏遠,自然沒甚藥鋪,我家客棧是這方圓十裡唯一的客棧,會備著藥物應急。不知道姑娘缺的是哪一種?”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飯食放在了桌上。
眼角餘光掃到躺在地上的少年,大驚道:“竟然是他!”
都在漁村,抬頭不見低頭見,互相認識自然不奇怪。
“掌櫃,怎麼了?”
聽到李意清的詢問,掌櫃自來熟地坐在了地板上,神色複雜地看著地上的少年。
“沈林這孩子命苦。他生父早年出海的時候不幸喪命大海,沈家娘子獨自拉扯他到八歲,世道艱難,尤其是帶著孩子的寡婦,夜叩寡婦門不算罕見事。
沈家娘子為了自己和孩子活命,嫁給了村裡的王豹。可那王豹,哪裡是什麼正人君子。對沈家娘子這個前夫家的孩子,從無半分好臉色,動輒打罵,有一次更是趁出海將沈林推入海中。
得虧沈家娘子不要命地求人去海上找他,否則這孩子,命可就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