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1 / 1)

歲歲今朝 蘇西坡喵 4151 字 9個月前

兩日後的正午,鄭延齡在太子的安排下走進了牢獄。

牢獄向來都是潮濕陰冷的,除了一路上豆大的火苗,一絲光亮也沒有。

孟韞潯在牢獄中數日沒有洗漱,身上的衣服都已經隱隱發黑,她抬眸看向自己的枕邊人。

很久以前,是她站著俯瞰鄭延齡,而現在自己趴在地上,都有些看不清鄭延齡的臉色。

孟韞潯沒有看見李意清的身影,臉上也不見失望,她站起身,端著世家嫡女的派頭,輕輕看著鄭延齡。

“前幾日孟氏的人找了我,他們用煦行和嬿兒的性命要挾我,讓我將此事攬在自己的身上。”孟韞潯語速很慢,“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們,除了人前,你從來不願意不願意觸碰他們。”

鄭延齡漠然地看著她。

“可是他們一個才五歲,一個才三歲,他們什麼都不知道。鄭延齡,我這輩子享了孟氏帶來的榮耀,如今就要為它獻上性命。你身為孩子的親生父親,你照顧好他們。”

“我隻求你這一點。”

孟韞潯說完,捂著心口發出一陣陣咳嗽。

鄭延齡道:“孟氏既然許諾你主動包攬罪責便放過孩子,你又在此說什麼呢。”

“不,我了解孟氏,無用之人,是不配活著的,”孟韞潯說的很坦然,甚至還舉了一個例子,“元家元昇那種窩囊廢,在我們孟氏活不過十歲。”

她生於孟氏,長於孟氏,自然了解得一清二楚。

鄭延齡默然不語。

孟韞潯道:“今日之前,我曾想過作證指罪孟氏換取我兒平安長大,可是我發現我根本做不到。我言儘於此,如果他們真的沒有機會長大成人,我也認命了。”

孟韞潯說完,轉身麵向牆壁,不再言語。

鄭延齡聽了一席話,不置可否。

臨走之前,他步履稍頓,“公主說如果你有話,可以讓我代為轉達。”

孟韞潯笑了一聲,“沒有,我沒有話。”

鄭延齡聞言,不再久留,離開了牢獄。

李意清今日特意來了江寧府府衙,不止她在場,太子殿下、元辭章都到了,施長青作為江寧府知府,緊張到結結巴巴。

“殿、殿下,微臣去給你們倒茶吧?”

此刻卻沒人理會他。

鄭延齡進入府衙後,看見桌案上擺放的茶水,一飲而儘。

“孟韞潯找我,隻是讓我照顧好兩個孩子。”

他聲音平靜,卻並不情願。

太子殿下正是看著安兒一點點牙牙學語的時候,心中對孩子充滿了憐愛,聽到鄭延齡的話微微沉默,卻沒有直接出聲指責。

他問道:“那孟韞潯可說了找意清所為何事?”

“沒有,”鄭延齡搖頭,“或許是,如果殿下去了,孟韞潯願意主動作為罪人,指認孟氏所犯過錯。”

李意清:“看,我應該去的。”

幾人剛說了沒一會兒話,外麵傳來一個侍衛的通報聲。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孟姑娘歿了。”

太子殿下猛地站起身,看著眼前的侍衛,沉聲問:“你再說一遍。”

侍衛聲音結巴,“鹽運使離開後,孟姑娘忽然要獄卒給她打一盆清水,她仔仔細細將臉上沾染的灰塵洗乾淨,然後就……就用簪子插進了自己的咽喉。”

等眾人發現的時候,孟韞潯的身體已然冰冷。

李意清忍不住乾嘔一聲。

幾人之中隻有元辭章知道緣故,伸手在李意清的背上輕撫。

“我沒事,”李意清微微搖頭,“我隻是覺得孟氏死得真輕鬆,春會那日,她手底多少條性命,如今一死了之,真是輕鬆。”

太子殿下也是這樣想的,他吩咐道:“妥善保管好孟氏的身體,運回京城。至於她的兩個孩子,先派人看管好。”

鄭延齡皺眉,出聲道:“太子殿下,我雖然聽了孟韞潯的話,卻沒有答應,不必在意我的感受。”

孟韞潯的死亡,在他心底隻有夙仇得報的快感,沒有一絲其他波瀾。

孟韞潯是仇敵,那她的兩個孩子,自然在他心中一點分量也沒有。

太子道:“五歲稚子,尚未開蒙。孟氏縱罪責遍天,我卻願意相信,孩子無罪。”

“太子殿下寬厚溫和,以仁德著稱天下。可您不知道,孟氏身上流淌的血,本就冷漠至極。您今日大發慈悲繞他們一命,他們非但不會感激涕零,隻會怨恨你剝奪他們本該錦衣玉食的生活,最後伺機而動,給你致命一擊。”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鄭延齡的聲音弱了幾分。

他自己何嘗不是這樣的人。

“鄭先生,本殿雖無法感同身受,卻願意傾儘全力教化他們。”

太子殿下臉上沒有羞惱,隻有堅定的認真,“天下萬民,恭謹者眾、宵小者眾、貪慕榮華者眾、苟利國家生死以者眾,諸般皆是人性,本殿有這個自信,教好兩個稚子。”

鄭延齡啞然失聲。

太子身上的自信與溫和,是他此生都難以做到的。

他轉過頭,“既然殿下願意,微臣自然沒有異議。”

李意清看著微微動容的鄭延齡和依舊一臉陽光笑意的太子殿下,小聲附耳在元辭章的耳邊道:“我就知道,皇兄說的話,比什麼都好用。”

那可是被周太傅放在心尖上的儲君,多少大儒稱他為百年不遇的仁德太子。

即便對麵是塊冰,都會不自覺被太子殿下身上的光所感染,柔化成水。

*

孟氏的死,並沒有流傳出去。

此刻孟氏的死,除了證明她畏罪自儘,沒有彆的任何合理解釋。一旦她已死的消息流傳出去,孟家知道她無法攬下罪責,狗急跳牆下,還不知道又會做出什麼瘋事。

海棠院中,元詠賦正在幫元辭章收拾行囊。

李意清眼睜睜看著元詠賦紅著眼眶,將毓心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翻亂。

“行了,你彆收拾了,越弄越亂。”

她終於忍不住出聲道。

元詠賦的手一下子僵在了原地,看著亂七八糟的衣裳,後知後覺腳後跟發軟。

“兄長,我不是故意的。”

元辭章沒有功夫搭理元詠賦,他正在指著精挑細選的書冊與汪青野講話。

“我走後,你將這些看完,每兩月寫五篇策論,自行擬題,寄到京城,不可懈怠。”

汪青野今日隻穿著一身短麻衫,手上拎著一個木桶,裡頭的魚活蹦亂跳,時不時濺出一尾水花。

他的手上被濺了一手水,聽到元辭章的囑咐,點了點頭,

“先生放心。先生,這些魚是我去揚子江撈的,味道鮮美,您一路上帶著吃,烤著吃,煮著吃,蒸著吃,燉湯吃,怎麼都好吃。”

元辭章道:“多謝你的好意。雖然你不屑於墨貼詩賦,可科舉應試,若是不能通過省試,那麼縱使策論寫得再漂亮,也沒辦法為官造福一方百姓,可明白?”

“先生,我曉得了。這魚保管也簡單,隔些日子換桶水即可,許三郎,幫我拎一下,多謝!”

汪青野拎的手酸,將手中的木桶遞到許三的手上。

而後朝著元辭章恭恭敬敬拜禮:“先生此行,一路順風。”

元辭章道:“好,等你成為天子門生,我們同在京城見麵。”

汪青野被這句話激發了鬥誌,立刻拍了拍胸脯,頗有幾分豪情壯誌。

元辭章要說的已經說完,走到了李意清的身邊。

“殿下。”

李意清小聲嗯了一聲。

她看著元辭章潔白的長衫,心中忽然有些不舍。

“元辭章。”

元辭章垂眸看去,隻見李意清的指尖攥緊他的衣袖。

——她在不舍。

“殿下,怎麼了?”

察覺到李意清情緒的元辭章聲音有些啞。

李意清笑著看向他:“下次見麵,不必叫我殿下了。”

意清或者於光,都可以。

元辭章目光閃爍,應了一聲好。

“我先去京城,都一切收拾妥當,恭候吾妻歸來。”

外頭等候的太子殿下掀開布簾,朝院中喊道:“行了,彆惜彆了,要不了三個月不就在京城團聚了嗎?”

李意清鬆開元辭章的衣袖。

自他們成婚後,幾乎沒有分開過這麼長的時間。

一旁的許三直白的多,他拉著茴香的手,深情款款道:“茴香,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茴香遲疑地看了一眼許三,試探道:“三個月不見,如一百八十年兮?”

許賬房:“……”

一月三十日,三月九十日,這一百八十年,還真是無可挑剔。

連李意清的離愁彆緒都被消磨了幾分,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太子殿下和元辭章的馬車已經看不見了,她才折身返回。

毓心看著李意清和茴香雙雙沉默的模樣,有心緩和氣氛,笑容滿麵道:“今日汪郎君送了不少鮮魚,待會兒讓茗禾做一道鬆鼠魚,一道清蒸鱸魚,配上兩壺秋露白,切上些青門綠玉房,吹著涼風,可舒服了。”

她一說完,便看見茴香立刻生龍活虎地抬起了頭,“這個主意好,我現在就去和茗禾講。”

哪裡有剛才那般愁眉不展。

茴香對吃食一事向來上心,腳下猶如踩著風火輪,一眨眼就溜沒影了。

李意清看著茴香的背影發笑,頓了頓才道:“這個季節的青門綠玉房?”

毓心點了點頭道:“是呢。元家家主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弄到這麼兩個。奴婢瞧見了,個個都有七八斤重。”

李意清:“你是說,是堂叔公費勁心思找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