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庚晨看著李意清,心底慌亂似乎被壓製下去幾分。
“我馮家在江寧一代,雖然難以和元黃兩家相較,但是也不算岌岌無名之輩,江浦縣雨楓村,便是馮家的發家之地。”
李意清摩挲著手下的椅柄。
據她所知,馮庚晨的弟弟馮群申在江寧兵馬都監高家手底下做事。
而這兵馬都監,則是孟氏安插在江寧的人馬。
此刻馮庚晨所言,看似和這場謀害毫無關係。
馮庚晨道:“在兩年前,我和元家元朝生素昧平生,但是我的父親出資半城之數,用作聘禮,這才打動元家話事人。殿下難道不好奇嗎,元家都會在意的半城之資,如何我馮家能拿得起。”
馮庚晨心細,知道自己嫁入元家隻是一盤棋,自然會對兩家關係多有留意。
可是……
李意清微微抿唇。元璉看上去不像是會如此是非不分之人。
半城之資,他難得心底沒有猶疑。
除非當時他不得不收下這筆錢,強權壓迫?
抑或是,元家不得不需要這筆錢來填事。
馮庚晨看著李意清平靜的麵容,最後一句話有些遲疑,片刻後道:“殿下,雨楓村曾經以漁業為生,後來我嫁入元家後,馮氏再不準許我踏入雨楓村半步。我上次歸寧與群申相見才知道,此時那一處已經被他人把守。”
三句話中,最有用的毫無疑問是最後一句。
能讓孟氏駐守的村子,究竟有什麼神通。
馮庚晨將自己知道的線索全部說完後,心中繃著的一根繩轟然斷裂。
“殿下,這便是我知道的全部。其實我早就知道對殿下出手,無論成或不成,都不會落得好下場。”
推人頂災,孟氏一貫用的伎倆。若是東窗事發,孟氏乃至高家都會撇清關係,將這件禍事埋在馮家的院子裡。
李意清道:“與虎謀皮,不可長久。你既然已經明白,我也不再多說。後麵的事情,交給我吧。”
馮庚晨再一次道謝,離開了海棠院。
她一離開,茴香就忍不住道:“殿下,雖然她為了家人,可是畢竟真的傷了你……”
李意清還在品馮庚晨離開前欲言又止的表情。
“那位郎中,估計應是她準備的,蟬棲罕見,請一位剛好知道蟬棲之毒的郎中概率更是微乎其微。”李意清微微搖頭,轉而看向洛石,“你帶些公主府侍衛暗中守在馮家老宅邊上。”
洛石領命後,沒有猶豫便離開了海棠院。
雨楓村、海寧運河,線索一點點明晰,可對方,真的會坐以待斃嗎?
*
三月二十,元家大喜。
元棉大清早就起來換上了嫁衣,並催著自己身邊的丫鬟來請李意清過來。
她一身紅衣,頭頂鳳冠,滿眼喜色。
“堂嫂,好不好看?”
旁邊的張氏道:“都已經要嫁作人婦的人了,講話怎地還是這樣不知羞。”
儘管話是這樣說,卻和元棉一樣,眼露期待。
李意清微微點頭,笑道:“自然好看。”
而後目光流轉,在室內轉了一圈,卻沒有看見馮庚晨的身影,像是隨口一問,“怎麼沒有看見庚晨?”
張氏臉上露出一抹晦氣神色,“彆跟我提她,昨天夜裡派人傳話說腹痛難當,下不了床……這可是她親小姑子,她就這般做派,果真可恨。”
腹痛難當?
這幾日馮家一切安好,被她守得如鐵桶一般牢固。
李意清臉上微笑的神情不變,朝著張氏和元棉示意,率先離開了室內。
“馮庚晨腹痛難忍,估計高家除了用馮群申用作威脅,難保沒有再給馮庚晨下毒。或者說,馮庚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毒。”
茴香聞言,臉上有一抹彆扭。
“殿下,奴婢去請郎中。”
哪怕她確實因為馮庚晨陷害李意清而難以忍受,可是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她再怎麼狠心,也不忍心看見一條生命消逝在自己麵前。
“看在她主動派人去嶺南找到邱郎中的份上。”
茴香說完,就轉身跑開了。
毓心用手帕捂住嘴笑了笑,“這丫頭,可嘴硬心軟呢。”
李意清微微頷首,轉而看向府上已經盛開的桃花。
陽光明媚,新葉翠綠,桃花綻放,引來蜂嬉蝶鬨——如今歡騰雀躍的景象,李意清卻無端感受到一陣陰森冷感。
洛石急急忙忙跑到李意清的身邊,將手上的畫卷遞給李意清。
“殿下,方才我辦完事回來,有一個人塞到我的懷中,我還沒看清那人模樣,便見他混入人群之中。”
他的聲音帶上了幾分慚愧。
李意清抿唇,緩緩打開畫卷,等畫上的內容完全展露,毓心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畫上赫然是一隻陰森猙獰的喪氣鬼。
這隻喪氣鬼穿著大婚嫁衣,七竅流血,目光仿佛透過紙張望向觀看的人。
民間傳說中,喪氣鬼本是喜氣洋洋的人,不慎在喜宴中猝死所致。祂和周邊環境格格不入,一臉陰沉笑意坐在喜桌上。
饒是李意清,瞳孔也忍不住緊縮,將畫丟在了地上。
洛石瞥到畫上的內容,後退一步,拱手請罪,“殿下,奴才失察。”
李意清轉過身,讓自己不去看那副喪氣鬼,冷聲吩咐道:“公主府守衛圍住元府,接親的時候更要注意,彆被心懷叵測之人鑽了空子。”
洛石按捺住心中驚慌的情緒,沉著點頭,離開之前,囑咐毓心道:“照顧好殿下。”
毓心點了點頭,語氣堅定:“你放心。”
洛石走後,李意清強忍住心中的不適,上前將喪氣鬼的畫卷重新卷起來。
她就近走進一間隔間。
李意清看見桌上淨手的銅盤,用燈油將畫卷淋濕,燭火一點,畫卷猛地竄出一股七八尺高的火焰,而後漸漸劃作灰燼。
等畫卷被燒成灰,李意清走出了屋子,吩咐拱門邊的灑掃侍女去將灰燼處理。
侍女沒有多問,拿著竹帚就去了。李意清見灰屑被收拾掉,轉身回到了元棉的閨房。
閨房之中,張氏正在為元棉描畫花鈿。
她身子在抖,手卻是拿得很穩,一朵盛開的桃花栩栩如生。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最後一筆落下,外頭傳來丫鬟報喜的聲音。
“公主殿下,夫人,二姑娘。黃家迎親的人來了。”
元棉心中一喜,忍不住站起身,一副急不可耐要出去的模樣。
張氏佯裝冷臉,將元棉緊緊拉住,不讓她走。
“來就來了,且讓你兄長會上一會。”
元棉麵上羞赧,“棉兒都聽娘的。”
這邊其樂融融,忽然又有一個小廝衝了進來。他臉色慘白,分明是怕極了的模樣。
看見李意清和張氏,他頭上的冷汗還是一陣一陣往下滑落,顫著聲音道:“殿、殿下,夫人,黃家……黃家……”
元棉看他吞吞吐吐,忍不住道:“黃家如何了?你倒是說啊!”
小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黃家,把黃小郎君的棺槨送來了!”
……
整個芳菲院中,此刻寂靜無聲。
元棉似乎沒有想通,顫著聲音問道:“黃家小郎君?誰啊……”
小廝哭出聲,“二姑娘,節哀啊。”
*
一日之間,大喜變成大喪。
早就聽聞黃元兩家成婚的消息百姓沿河觀禮,幾乎到了萬人空巷的地步。
乍然看見喜牌之後一抬棺槨,周圍的下人臉上不見一絲喜氣,那場景真是要多詭異有多詭異。
百姓看傻了眼,“這,這莫不是成冥婚?”
另一個百姓道:“胡說什麼,前兩日我還見著了黃家的小郎君,那風姿那氣度……誰知……”
頭一個開口說話的百姓道:“你可還記得,黃家小兒曾經問過卦,玄道子曾說,他沾木輕則虧壽,重則家族傾覆。”
話音落下,周邊一片百姓臉上升起一股濃濃的敬畏。
神卜閣的卦象,果真不可違抗。
半紅半白的一隊人馬沒能成功走進元府。
元璉臉上神色變幻莫測,他也聽說了黃家小郎君前一夜暴斃的消息。
手底下的管家在門口走來走去,眼瞅著看門護衛就要攔不住了,又轉過來問元璉,“家主,現下怎麼決斷?”
元璉站起身,一身華貴的錦服本該喜氣洋洋,現在卻如同一個笑話。
他注視著管家,冷聲道:“我元家的女兒,怎能和一個死人結親?”
管家領到意思,就準備著手去辦,可誰知一身嫁衣的元棉忽然走了進來,她步履如百歲老人一般蹣跚。
元棉眼底含淚,聲音堅定,“請祖父,讓他進門!”
元璉和身後緊跟著過來的張氏同時震驚出聲:“棉兒!”
張氏顧不得往日端著的儀容,幾乎是哭著保住元棉,“棉兒,不可,不可。我知道你心中難過,可是如今那珩小郎君……你如今青春正好,怎能……”
元棉卻眉眼溫柔道:“娘親,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是女兒早已經許諾,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無論生死,我都要陪著阿珩。”
她看向李意清,眼底一片哀莫大於心死的悲傷,顫聲道:“堂嫂,你會理解我,對嗎?”
李意清沒有說話,隻微微錯開她的視線。
元棉閉了閉眼眸,語氣再一次堅定道:
“請祖父,讓他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