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元府之後,李意清換了一套衣裳。
她的發髻經過一天的奔波有些鬆散,蘭澈進來重新梳發的時候,還有一蹦一跳的元棉一道走了進來。
“堂嫂,聽說你今日去河堤邊看漕船了?”
李意清見她一臉明媚的笑意,原先還有些沉鬱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變好了幾分。
“是啊。你又是因為何事,笑得這般開心?”
元棉坐在李意清的身邊,頭倚靠在桌麵上,眼神明亮,“今日阿珩回到黃家了。方才我嫂嫂送來了新嫁衣,我試了一次,本想穿來給你看,可是嫂嫂說不急於一時,又讓我把嫁衣脫了。”
李意清聞言,神色微凝。
馮氏見過她了。
元棉沒有注意到李意清表情的細微變動,而是真誠道:“堂姐,多謝你,若不是你在江寧,恐怕我和阿珩就要錯過了。”
李意清淡笑,語氣隨意道:“你和黃家郎君本就是天作之合,不過你那身嫁衣我倒是很好奇,不知道能否前去看看?”
說完,她伸手捂住嘴,低低咳了兩聲。
“堂姐想看,自然隨時可以。”元棉有些擔憂地看著李意清,“隻是堂姐看起來傷勢未愈,真的不要緊嗎?”
李意清微微搖了搖頭,站起身,對站在一旁的茴香道:“去將上次為我看病的郎中請來。”
說完,她視線回到元棉身上,語氣含笑:“走吧,我們一道去瞧瞧。”
元棉不再多想,又恢複了原先喜氣洋洋的模樣,“好啊,堂姐我帶你去看。”
*
兩人走到元棉的房間時,馮氏還沒有離開。
見到李意清,她的神色顯然易見地出現一抹慌張,袖袍下的手死死攥緊,片刻後,才喃喃請安道:“殿下安好。”
李意清微笑道:“元棉喚我堂嫂,你如果不介意,也跟著這樣喚吧。”
馮氏不敢抬頭看她,“是,我……我記下了。”
李意清沒有在意她的心虛,前走幾步,伸手撫摸那件大紅色的嫁衣,眼底溫和。
“這件衣裳的刺繡精美,在陽光下暗處的銀線熠熠生輝,可真是妙。”
元棉聽到李意清的話語,很是高興,“就知道堂嫂識貨。這件嫁衣,可是我去年年初就開始求劉家秀坊所製。劉家秀坊每年隻接十二件定製,我能得到這個名額,還要多虧堂叔公……”
她戛然而止,似乎意識到此事並不適合說這些,連忙道:“堂嫂,是我失言。”
“無妨,”李意清收回觸碰嫁衣的手,轉而看向一旁站著,微縮不前的馮氏,“說起來,庚晨知道元朝生的名字,和我家還有一段淵源嗎?”
庚晨,正是馮氏的名字。
馮庚晨微微抬眸,看向李意清,眼神猶豫。
李意清口中的“我家”,便是皇家。
馮庚晨福了福身子,謙聲道:“願聞其詳。”
“當年元朝生出世,一開始所叫的名字並不叫‘朝生’,而是‘潮生’。那時候元相正處步步高升,為主動避帝王嫌,千裡傳書送到江寧,將潮生改為朝生。”
李意清不慌不忙道。
元棉顯然也不知道這件往事,一拍衣袖,“原來如此!”
怪不得祖父手中的族譜上有修改的痕跡。
她沒有注意到馮庚晨的臉色已然一片慘白。李意清的那句話,無異於直接出口詢問,她是有幾個膽子,敢謀害皇家性命。
光是一個字的忌諱,便能讓當時步步登天的元相千裡傳書,若是投毒一案事發,馮家上下滿門,能有什麼好下場。
馮庚晨咬住下唇,泫然欲泣,可李意清並沒有給她機會當場說話,繼續道:“可是這就純屬元相多心了。孟國公的孫兒孟居瀾到現在不也好好的。”
元棉聽不出李意清的話中話,笑道:“潮生好聽,但是朝生也好聽,朝氣蓬勃,萬物初生,意頭也很好。”
李意清微微一笑。
這時,去請郎中的茴香在門外求見。
李意清視線落在元棉身上,道:“茴香記掛我的身子,一刻也等不得。元棉,可否請你們暫且回避片刻,等郎中請完脈?”
元棉自然同意,拉著馮庚晨的手就退出來了。
老郎中看見李意清站立,一眼瞧不出她身體出了什麼問題,出聲道:“夫人,身體可有哪裡不適?”
李意清搖頭,指著放在桌上的嫁衣,“我請郎中前來,是想詢問桌上這件嫁衣,可有不對勁之處?”
郎中聞言,視線落在嶄新的嫁衣上,嗅聞之後,拱手道:“夫人,這件嫁衣妥帖,並沒有什麼不妥,反而是這間屋子裡,帶有輕微的蟬棲氣味。敢問方才此處有何人?”
“沒什麼,”李意清聽到嫁衣無事,蹙起的眉頭微鬆,“今日請郎中看嫁衣一事,還請郎中保密。”
郎中微微頷首,“夫人放心,我自有分寸。”
*
李意清和郎中出來後,元棉和馮庚晨上前兩步。
元棉道:“堂嫂,你無事吧?”
李意清微微搖頭,身旁的郎中道:“這位姑娘不必擔憂,夫人隻是心氣受損,待我寫一份溫補的方子,服用半月,便沒有什麼大礙了。”
“那堂嫂,你快快休息吧。”元棉聞言,緊張地看著李意清,“這兩日你就好好歇著,等成婚那日,我再派人來請。”
李意清沒有拒絕元棉的好意。
“那我先回去休息,等身體好些再來。”
她離開時,眼神刻意在馮庚晨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馮庚晨整個人都開始發抖,隻對視了一眼,就不安地垂下了眼眸。
*
回到海棠院後,李意清沐浴更衣。
等出來時,桌上的晚膳已經準備齊全。
郎中新開的藥方能固本培元,可是李意清向來喝不下去苦藥,隻讓茗禾多在飲食上費心。
“桃花流水鱖魚肥。這個季節,鱖魚果真鮮美異常。”
李意清伸出筷子,夾了一筷子鱖魚肉,放在口中細細品嘗。
在旁圍觀的茴香立刻主動介紹道:“殿下,這碗鱖魚是元二公子今日午後從江寧書院回來後,在秦淮河現撈的。”
見李意清有些興趣,接著道:“這魚回來後,被茗禾放在打來的山泉水中養了半個時辰,吐出口中泥沙,而後刮去魚鱗,改刀用上好的秋露白醃製去腥,輔佐以河邊草蔬,既能激發魚的鮮味,卻又不喧賓奪主。”
李意清心滿意足地吃了大半條魚,喝了半碗瓠瓜肉絲湯,才命人將吃食撤了下去。
服侍的婢女又添了三座燈盞,照得屋內猶如白晝。
李意清不慌不忙地等待。
差不多亥時一刻的時候,圓拱門處傳來一陣動靜,隨後,一個穿著楓色披風的人走了進來。
李意清目光冷淡地看著走進門便跪在地上的馮庚晨。
毓心和茴香像是兩尊煞神一樣站在李意清的後麵,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茴香年紀小,沉不住氣,自從得知了李意清中蟬棲之毒和馮庚晨有關,對這個看起來唯唯諾諾,膽小怯懦的馮氏沒有一絲好感。
“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謀害於光公主!”
“不是,我不是,我不敢!”
馮庚晨把頭埋得很低,聲音顫抖,“就算是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策劃謀害殿下。”
李意清沒有喊起,而後聲音平淡道:“你應該慶幸,今日沒有借嫁衣對我下手。”
馮庚晨聲音哽咽,“今日殿下執意來看嫁衣,又傳來了郎中進府的消息,我便知道殿下已經知道一切。我還知道殿下攔住我,是留我顏麵,不讓我成為元家眾矢之的。”
茴香心直口快,“既然你知道,何必早一點來找殿下?”
馮庚晨道:“因為我的弟弟馮群申還在他們手裡。若是我不對殿下出手,群申性命難保。”
李意清看著她通紅的眼眶。
“那你可知道,若是我真的在江寧出了事,你以為的自以為高明的手段,能瞞住刑部與大理寺?”
屆時一經查明,馮氏滿門,誰人能僥幸活下來。
馮庚晨泣不成聲:“殿下,我已經知道錯了。”
自她第一次故意激怒何氏,使得李意清在正院稍頓,從中給了她下毒的時間。她沒有哪一次見到李意清不心虛。
因為李意清的那一次停足,是為她而立。
可是她卻恩將仇報。
馮庚晨道:“殿下,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當時那人找上我,我……我不能對我弟弟視而不見。殿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庚晨隻希望去後,殿下能憐惜馮氏一族,保全群申。”
她用衣袖擦乾眼角的淚珠,帶著幾分決絕的意味閉上了眼眸。
李意清:“……”
李意清朝站在門邊的洛石看了一眼,洛石會意地走到馮庚晨的身邊,蹲下道:“喂,我們殿下可從始至終沒想過取你性命。”
馮庚晨不敢置信地看向李意清。
皇家無情,哪個對危險不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她能鼓足勇氣讓李意清放過馮氏一家,都已經是刀尖起舞。
“殿下……真的不打算動我?”
“倀鬼可恨,卻不算主犯,我能隻中淺毒,而不致命,想來也有你刻意避開的緣故。”李意清語氣冷靜,“你現在將所知道的一切說給我聽,我會想方法,保下馮氏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