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漕船開運。
李意清剛睜眼,就聽到晨起的鳥啼聲。
聽見響動的毓心和茴香連忙上前,一邊幫著李意清梳洗,一邊小聲道:“殿下,今日施知府和鹽運使都會去揚子江看漕船放平安石。”
李意清本還有些困頓的神色立刻一掃而空,“消息屬實?”
茴香道:“施知府已經到了,聽說神卜閣的玄道子辰時一刻就到,親自為平安石做法。”
李意清聞言,眸光微閃。
不愧是江寧府一年一度的盛事,連知府都會親臨。
*
揚子江邊,人山人海。
來觀禮的百姓個個聚精會神,踮起腳尖朝著河道望去,河堤上推推嚷嚷,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
有擺攤的,背簍裡裝著新做的糕餅,邊走邊吆喝。
河道一側的高台上,被一排府兵層層圍住,隻能看見幾人負手相望。
李意清隻看了兩眼,走到了河堤邊的人群中。
洛石在後方小心翼翼護著她和毓心不被推攘,看見李意清徑直走向人群,問道:“殿下,不去高台邊嗎?”
李意清望了一眼身著朱紅色官袍的鄭延齡,微微搖了搖頭。
羅雪川的話,此刻並不是說給他聽的時機。
洛石問了一句,便不再多問。
遠遠地,一艘巨大的船隻行入視線,船身推開波濤,很是壯觀。
大船的背後,跟著不少的行船,此刻都以大船為主,主次分明。
全部駛入河道後,船上的船工發出一聲號角聲,像是某種宣誓著到港的信息。
忽然,一陣大風平地而起。
高台之上的玄道子依舊一身翩躚的白袍,手持拂塵,從高台上慢慢走到河堤邊的空地上。
那塊空地上,放著一個巨大的石頭。石頭像是剛從水底撈出來不久,上麵係著一根大紅色的綢緞,乍一眼看過去,真有幾分平安石的意思。
*
周圍的人在看見玄道子拂塵一揚時便忍不住驚呼出聲。
李意清被現場氣氛所感染,也不由自主帶上了幾分嚴肅認真。
忽然,身邊傳來一聲輕唾。
那聲音輕微,卻極為不屑,李意清耳尖,轉頭看向了旁邊之人。
一個破破爛爛的老道正緊緊盯著玄道子的舉動,口中念叨:“河底石本為至陰之石,說什麼以煞止煞,都是荒唐之言。”
李意清在腦海中想起關於這位老道的記憶。
正是初來江寧之際,站在東升樓上看見那位問詢無果的老道。
周邊自然也有百姓聽到老道的聲音,眼神不善地看著他,“你這老無賴,自己技不如人,倒會在此處發牢騷。”
老道幾乎要被氣笑,笑聲帶著悲悵,“我十一歲進入茅山學道,今已四十三年,我會不如一個黃口小兒?”
百姓轉過頭,輕蔑道:“怕是嫉妒玄道子,故而在此處撚酸。走走走,離這人遠些,莫沾了晦氣。”
此言一出,本還擁擠的一小片地忽然空蕩了起來。
唯一沒有避而遠之的李意清顯得有些打眼。
老道看著李意清的裝扮,認出她身份不凡,踟躕片刻,主動出聲道:“你不嫌貧道晦氣?”
李意清生得明豔,笑起來更是不可方物,像是九天之上走下凡塵的仙。
她微微偏頭,頭上的步搖搖動得恰到好處。
看見老道的目光,她極輕地笑了一聲,“怎麼會,道長既然有道心,那麼天下之人,何分三六九等。便如此刻你我,都是這凡塵一粟,又有什麼分彆。”
你我都是凡塵一粟。
老道背脊忽然一顫,他抬眼看向李意清,語氣帶著幾分滄桑,“受教了。”
“哪裡。”李意清莞爾,轉而看向那塊巨石,問身邊的老道,“道長,你方才口中說的至陰之石,是什麼意思?”
說起這個,老道臉上出現一抹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介紹道:“石分三性,陰石、陽石、至陽石。尋常保佑行船順遂,都會去尋那至陽石。”
李意清問道:“這所謂的至陽石,是什麼石?”
“天外來石。”老道道,“可這幾年來,漕運開運禮都用了江底石,不賜福就不錯了,還妄想一路平安順遂,當真可笑。”
李意清道:“那依道長看,此儀式隻是一個過場,並無實際作用?”
老道點了點頭,“所以貧道才說,那黃口小兒不過也是仗著背後勢力,在此處搜刮錢財。”
李意清想到了神卜閣高昂的“祈祥錢”。
她神色微冷。
老道繼續道:“今日觀禮,等八個大漢將巨石壓上船頭,便會有人上前收錢。”
李意清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步驟。
“收錢?”
“正是。今日到場之人,大多家中有人在船上做活,為了討一個好意頭,多少也會給出幾兩銀子。”
老道解釋道,“平安石剛出現那會兒,還隻是丟幾個銅板就足夠,後來不知怎地,升起了攀比之心,仿佛誰家遞的銀兩多,行船路上就越平安一樣。”
做法保平安本是為了順利漕運,可是若是每一次都上交幾兩銀錢,那可真是本末倒置。
畢竟順江運貨來去少則兩個月,多則大半年,這一趟出門,所賺的銀錢都不知道有沒有五兩銀子。
玄道子果然一開始就沒有安好心。
*
係著紅帶的巨石被八個大漢抬上了船。周圍猛地爆發出一陣歡呼。
百姓目光灼灼地看著,眼神中儘是狂熱之色,仿佛這樣做,就能保證日後的行船一帆風順。
少頃,手持銅台的神卜閣小道士沿河堤最上方的小路一路走來,周圍人推推嚷嚷,愣是沒有碰到小道士一根毫毛。
眾人爭先搶後地將手中早已準備好的銀兩放了上去,口中念叨著吉祥祝禱的詞。
“祖師保佑,我家官人此行一帆風順。”
“祖師在上,願我兒江上無波瀾,見水生財,順順利利。”
“祖師……”
輪到李意清時,小道士上下打量她一眼,語氣隨意道:“你呢?”
李意清道:“我家並無人在水上討生活。”
小道士道:“看你穿衣打扮不像是個窮苦的,權當討一個好意頭。”
李意清微微沉吟,看著小道士看著她,伸手在自己發冠上輕摸,而後取下一支點翠累絲步搖,放在了銅台上。
那支點翠累絲步搖在陽光下散著耀眼的光,吸引來周圍一大片的目光。
小道士臉上的笑意更明顯了幾分,對李意清道:“祖師必然庇護姑娘。”
說完,看也不看老道,徑直走過了兩人。
老道心態頗好,掃了一眼自己破破爛爛的衣服,笑道:“他這是瞧我穿的簡陋,都不來問我。”
李意清見平安石已放,漕運觀禮差不多快要結束,後麵就是施知府的一些勉勵人心的話語,沒有了聽下去的興趣。
她偏頭看向老道,詢問道:“今日相逢即是有緣,我與道長相談甚歡,願請道長去酒樓吃飯。不知道長意下如何?”
老道看了李意清一眼,“自然極好。”
*
兩人沒有特意去東升樓,而是在江邊就近找了一個小飯館。
小飯館因著今日看禮的人多,此刻顯得有些擁擠,李意清看見滿堂客人,問了店小二一聲可還有雅間。
店小二打量的目光在老道身上梭尋,看見李意清身上的錦衣才不情不願開口道:“二樓還有,我帶各位過去。”
李意清神色如常,微笑道:“有勞。”
二樓坐下後,老道歎了一口氣。
“世人大多如此,對真才實學者不屑一顧,對沽名釣譽者趨之若鶩。”
李意清沒有接這句話,而是目光落在店小二遞來的菜折上,勾畫了六七道菜。
店小二見李意清出手大方,原先對著老道的略微不滿也消散了去,轉眼擠出一抹討好奉承的笑:“貴客稍後。”
說著,就匆匆忙忙下了樓。
一息後,另一個雜役端來一壺茶水,為兩人滿上。
離開時,貼心地帶上了房門。
老道看著李意清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心中嘖嘖稱奇。
“你這姑娘,倒是波瀾不驚。”
李意清笑而不語,頓了頓,輕聲詢問道:“道長可知道神卜閣還做過哪些事?”
老道見她目光清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而後道:“貧道與姑娘相逢有緣,也不遮著瞞著。前年四月,修築海寧運河征兵徭役,一戶姓崔的人家隻有夫妻二人,男子被征去之後,隻剩下懷胎三月的妻子。”
李意清靜靜聽著老道敘述。
“崔氏上麵有兄嫂,隻是父親亡故之後,由族裡做主,將兄弟三人分開。後來有一日夜裡,崔家老大去了一趟神卜閣,第二日就偷偷摸摸搬了一堆石頭,放在了崔三郎媳婦的床底下。”
李意清神色冷淡下來。
“崔大郎此事做的隱蔽,崔三郎的媳婦也是個沒心眼的,每日除了織布,便是去渡口看一眼自己被拉去服徭役的丈夫何時才能歸來。”
老道說到此處,聲音猛地壓低了幾分,配上他那副沙啞的嗓音,頗有幾分詭異的味道,
“後來不出三個月,怪事發生了,先是崔三郎的媳婦坐在紡車前忽然落了胎,隨後就傳來崔三郎在海寧運河溺水身亡的消息。崔三郎的媳婦雙重打擊之下,一口鮮血吐在了被褥上,人也跟著沒了。”
李意清微微攥緊拳頭,語氣有些輕顫,“如我沒記錯,床底下是不能放石頭的。”
“正是。”老道聲音極輕,“床為巽,石為艮,成卦風山漸,九三:夫征不複,婦孕不育。”
緊隨其後,李意清就聽到老道痛心疾首道:“那玄道子,哪裡是名門正道,分明是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