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圍觀的村民聽不懂斷雨道人所言何物。滿臉枯槁的婆婆以為是自家孫女隻差一步便是貴命,悲從中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任誰見了,都會感慨一句祖孫情深。
而斷雨道長顯然並不是這樣想的,他抬眸看向燕州的臉麵的群山。
群山上飛鳥起伏,雲峰繚繞,層巒疊翠。
在田裡走了一輩子的莊稼人,翻不過那一座山。
安葬好女孩後,斷雨道長回到了太清觀。
九元道長已經到了快要坐化的年紀,看著斷雨溫和而悲憫的神情,心中滿是欣慰。
多少人見了那一幕,會漸漸變得冰冷麻木,可是斷雨是不一樣的。
“你生於暴雨,冠之‘斷雨’一名,來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你沒有辜負為師的期望。”
九元道長說完,緩緩閉上雙眸,駕鶴西去。
斷雨道長以尚且不到不惑的年紀,接任了太清觀,不覺三十年。
*
李意清並沒有直接將後麵這半段故事講完整。
鄭延齡隨她的話音想象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經年之後,一身藍衣道袍,發髻微散,不改初心。
他踽踽獨行山林之間,眺望他不曾翻越的千山。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
李意清看他一副沉思的表情,忍不住問道:“那鄭先生信命嗎?”
鄭延齡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
“一切有定數,但是總有被忽視的力量在暗中萌發,焉知哪一天,乾坤顛倒,山河相換。”
李意清假裝聽不懂他口中的暗喻。
“本殿想,鄭先生應當是不信命的,否則來江寧這許多日子,也不曾去神卜閣。”
鄭延齡道:“殿下這句話不對。信或不信,不是去不去就能證明的,殿下不信命,卻去了神卜閣。反之,我信卻怕聽到不妙之言,故而不肯去,也不難理解。”
“你說的有道理。”李意清看他一臉的淡定,頓了頓,不著痕跡地切換了話題,“既然鄭先生覺得這茶還好,稍後我派人打包些,也讓鄭先生帶回去給尊夫人嘗嘗。”
聽到孟韞潯,鄭延齡的手顫抖了一瞬。
而後施施然起身,笑道:“那微臣代韞潯謝過殿下。”
李意清道:“鄭先生真是客氣。”
孟韞潯除卻孟氏孫輩嫡長孫女的名頭外,更是潁州赫赫有名的才女。
鄭延齡道:“微臣不敢,等韞潯嘗了新茶,定親自前來道謝。”
他站起身,望了一眼外麵的天光,微微笑著朝李意清道:“殿下,此刻時間不早,微臣該起身告辭了。”
李意清微微頷首,看著他的身影逆光站在光與塵之間。
溫柔的春光將他的朱紅色官袍嵌上一層柔和的毛邊。欲發顯得整個人都人畜無害起來。
李意清看他踏步走出門檻,快要消失的時候,她忽然道:“認識鄭先生也有數月,還不知道鄭先生字什麼?”
鄭延齡的腳步一頓,他抿了抿唇。
他沒有回頭,聲音極輕地道:“微臣,字久言,天長地久的久,自食其言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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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後,身後的毓心有些不解。
“殿下,你為何問他字什麼。”
李意清卻在想他形容自己字的那兩個成語,前者寓意美好,後者則帶著幾分自嘲。
還是說,後一個詞的意思,就是為了否認前一句的“天長地久”。
李意清想了一會兒,聽到府上下人傳元辭章和元璉、元相一道回來,吩咐下人去準備午膳。
元璉一進門,就眼巴巴地看向李意清,“殿下,方才裕親王和鹽運使都來過?”
李意清微微頷首,“海棠院有些小,借用叔公正屋待客,還請堂叔公不要見怪。”
“怎麼會怎麼會,若是需要,殿下儘管取用,便是日後請兩位常來家中坐坐也是可行的。”
他這句話說的大膽,隻差沒將引見一詞直接說出來。
元相雖然長久不和江寧元氏聯係,但是浸淫官場多年,自然一瞬間就聽懂了他的話外之音。
他警告地看了一眼元璉。
元璉被他瞪著,訕訕笑了幾聲,尋了個借口,識趣地將正堂留給三人商議要事。
待他走後,李意清主動將今日遇見裕親王和鄭延齡的事情說了。
元相在場,元辭章即便心中有所猜測,也沒有貿然開口。
元相聞言冷笑一聲,看向站在一旁的元辭章,語氣和藹道:“辭章,你怎麼看?”
元辭章道:“據殿下所言,眼下線索已然明顯,兩股勢力在江寧鬥法,時合時分。”
畢竟江寧府富庶,誰不想獨吞這一塊的利益。
元相沒說對或不對,而是繼續問:“那你可知,分彆是誰人?”
“孟氏和裕親王。”
“此二人,孰先孰後?”
元相追問道。
元辭章猶豫了一瞬,道:“明麵上看,裕親王在前,孟氏在後,但是辭章卻有不一樣的觀點。”
元相眼底閃過一絲欣慰。
江寧府受他庇護多年,他自然對江寧府上的勢力清楚。
都是百年世家,對於孟氏暗戳戳地將手伸進江寧的行為,他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元辭章沒有觀察元相臉上的反應,繼續道:“這兩股勢力合作中夾雜著猜忌,又遇上新上任的鹽運使,三股力量於此纏鬥。”
元相渾濁的眼球忽然射出一道精光,“鄭延齡可是孟氏賢婿,你怎麼會這樣想。”
元辭章靜靜回看著元相。
元相被他沉著的神情驚了一分,而後壓低聲音道:“你什麼時候開始查的?”
元辭章道:“在京城時,我便著手調查,後來變故發生,不得已歇了一段時日。算是最近才有了眉目。”
元辭章暗中調查這件事和李意清提過,而元相就顯得有些意外。
意外之餘,也多了幾分理解。
當時他高居議事堂,哪裡會在意孟氏一個小輩的蹦躂。
元相沉聲道:“你說。”
元辭章微微沉吟,而後開口道:“景和七年,燕州漕運案,甚至牽扯到了當時的燕州轉運使和燕州知州,從上到下,血流成河。鄭延齡的父母也深陷其中,這裡麵,就有孟氏的手筆。”
元相聞言,略微灰白的眉毛緊緊皺起。
“鄭延齡還在孟家,他們怎麼敢拿鄭氏父母當替死鬼。”
元辭章道:“因為被查的那一批人中,有孟國公庶子的兒子,孟旭。”
元相沉默了。
孟國公哪怕再看中這位寒門狀元,也不會為了他而棄自己的孫兒於不顧。
況且孟韞潯和鄭延齡當時已經有了血脈,孟國公更加自信鄭延齡沒那個膽子反抗自己。
可人心都是肉長的,要想接受這種結果,焉能不難。
有些人表麵上攀附權勢,實則暗中圖謀,以身飼虎,隻為給其最後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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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意清看著默然而站的祖孫兩個人,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久言。
鄭延齡字久言。
一絲靈感忽然浮現在李意清的腦海當中,她忽然道:“觀棋不語真君子,把酒多言是小人。”
元辭章有些意外,似乎不知道為何李意清忽然說出這樣一段話。
“殿下?”
李意清此刻才終於恍然。
又帶著一些說不出的遺憾。
棋語,久(酒)言,四明山,明州府。
都對上了。
她整理了思緒,而後看向元辭章,語氣平靜溫和道:“你記不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羅雪川臨終之前,托我給一位叫棋語的人帶話。”
元辭章猛地抬眸看向她。
“鄭延齡,字久言,他說那是‘天長地久’的‘久’,‘自食其言’的‘言’。”
鄭延齡就是棋語,和羅雪川一樣,共同來自明州府。
陰差陽錯,一個被元府拘去,一個被孟氏掠走。
鄭延齡痛失所愛,為了家人性命忍辱負重,在仇敵麵前虛與委蛇。
他不敢再用君子自形,也怕過去和羅雪川的認識被他人知曉,便棄用了原先的字“棋語”,改作“久言”。
觀棋一局歲月長,爛柯山下意彷徨。
白發君子今何在,滄桑世事笑斜陽。
觀棋爛柯,以待延齡,卻把歲月長負。
李意清難以想象鄭延齡這麼多年以來,過的都是些什麼日子。
那句“永不原諒”,此刻也有了解釋。
二花是羅雪川和鄭延齡的孩子,可卻被鄭延齡當作扳倒元氏的筏子。羅雪川對他念念不忘,但終究因為二花之死,難以釋懷。
元相並不愚笨,話點到為止,後麵自己就能想出來。
他有些愧意。
“怪不得……終究是我釀成大禍,沒能約束好昇兒,以至於今日這般局麵。”
他聲音艱澀心酸。
李意清卻在默默回憶和鄭延齡相見的那幾次。
他永遠滿麵平和的笑。可那笑容之下,早已經一無所有。荒涼得讓她心悸。
他早已入身布局,孤注一擲。
此時此刻,李意清對鄭延齡的觀感才算真的改變。父母亡故,心上人的亡故,樁樁件件,他都不曾忘記。
元相看著元辭章和李意清,沉默許久,方才道:“鄭延齡之事,能幫上一些,就幫吧。”
反正元氏已經如此,沒什麼可顧忌的了。
元辭章抬眼看了一眼李意清的反應,見她微微頷首,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