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仕和入世(1 / 1)

歲歲今朝 蘇西坡喵 4077 字 9個月前

鄭延齡避而不言,微微笑著端著手邊的新茶。

“遠山清澗煮新茶,翠色盈杯映日華。”

他先是讚歎了一句,而後望著李意清道:“殿下此茶采自歙州山林,趁在春雨前收回,比送去京城上供的滋味還要好上許多。”

李意清走到座位上坐下,“想不到鹽運使也是愛茶之人。”

“談不上愛茶,少年時家境貧寒,原是喝不到什麼好茶,”鄭延齡搖了搖頭,語氣帶了幾分惋惜,“好在家鄉便有好些茶葉,喝得多了,才敢說略通一二。”

“鹽運使家鄉盛產茶葉?”

鄭延齡聞言,抬頭看向她,“好像殿下很好奇微臣的家鄉。”

李意清微微笑道:“是啊,鹽運使是寒門狀元,多年來為人所誇讚。若非聽先生提起家鄉,倒是真不知道鹽運使家在何處。”

鄭延齡垂眸,不知信了還是不信。

一陣吹來的風掠過門窗進了屋子,帶著新開的花蕊香氣。

鄭延齡像是陷入回憶,輕聲道:“微臣的家鄉難以和京城和江寧府相比,不過卻是微臣最鐘愛的地方,那裡山清水秀,到了晚間,四明山上螢火點點,一抬頭便能看見漫天的繁星。”

他轉過頭來,看向李意清,“微臣過去白日除了去學堂,趁著月色上山伐木,或是找些山林間的吃食。那時候微臣的娘親會陪著微臣,她會親手采下瀑布下新嫩的茶葉,小火煸炒,而後裝成罐。微臣每每入夜犯困,娘親總是會為微臣親手泡上一壺。”

李意清抬眸,看清他眼底揮之不去的懷念之色。

鄭延齡的父母早在三年前就已經雙雙去世。

景和五年的仲春,鄭延齡一日聲名遍天下,瓊林宴會,觥籌交錯。

連眼光極其挑剔的孟氏嫡女孟韞潯也從雲端上走了下來,走到他的身邊。

那一日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雙喜臨門。

民身的鄭父,也受到鄭延齡和孟氏的庇護,被封為京城臨邊燕州的漕運小官。

景和七年的暮秋,商序之際,滿地白霜,鄭延齡的父親被指認貪汙,獲罪流放。

流放路上,遇到了一波山匪,鄭氏一家十三口人,其中還包括鄭延齡剛剛及笄的妹妹,沒有一人幸免。

隻剩下住在孟家的鄭延齡。

聽到父母和家中小妹的喪訊後,鄭延齡當時正在忙於孟家的差事。妻子孟韞潯懷上長子,他沉浸在初為人父的喜悅中。

好似鄭氏滿門的消失,不值得他記掛。

可是李意清看到他提起娘親時溫柔懷念的神色,不似作偽。

若真是外界傳言的那般冷血,怎會對母親親手煸炒的茶葉至今念念不忘。

*

鄭延齡很快就回過神,看見李意清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微微一笑道:“抱歉,殿下,微臣有些失禮。”

李意清輕輕搖頭。

三月的中旬的陽光很好,此刻日上三竿,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戶和門傾瀉進來,甚至不需要凝神,就可以看見漂浮在光中的灰塵。

飄蕩隨意。

“鄭先生,眉眼間寫滿了遺憾。”

李意清的這句話,用的是很平靜的陳述句。

她將一口一個的“鹽運使”換成了“鄭先生”。

鄭延齡道:“殿下,已經很久沒有人喊我‘鄭先生’了。”

這些年,有太多人喊他寒門狀元,喊他孟家賢婿,喊他同知。

而今,改喚鹽運使。

他像是隨口感歎了一句,接著道:“殿下,微臣隻是有一點點可惜,再也喝不到四明山下瀑布邊的茶水。”

四明山不動不移,茶樹依舊生長,他隻是在懷念,那個為他炒茶的婦人。

李意清忽然有些失語,半響輕聲道:“節哀。”

“無妨,都過去了,”鄭延齡搖了搖頭,話鋒一轉,“殿下,某聽聞你在江寧水土不服,聽老人言,或許是因為久彆故土。剛好微臣來江寧之時,帶了一捧故土,殿下將其投入井中,喝了摻了故土的水便能化解。”

李意清聞言,忍不住道:“鄭先生這句話倒是有趣,你飽讀詩書,竟然信這個。”

鄭延齡隻是垂眸笑,“微臣來江寧不久,就聽說殿下去了神卜閣。殿下難道不信嗎?”

李意清道:“我自然不信。”

說完,她像是想起了其他,輕聲道:“這幾日我在府上休養,很是無趣,伯懷便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鄭延齡聞言,放下手中的茶杯。

“願聞其詳。”

“這個故事發生在京城靈峰山。彼時的斷雨道長隻是在太清觀修行的小道士,並不如何出眾,反而更愛在屋頂上亂躥。當時的方丈九元道長念其頑劣,要他下山見人見世,參破人間。”

鄭延齡自然也知道這位斷雨道長。

斷雨道長仙逝之際已經年近古稀,在京中除了先帝和元相,並沒有什麼來往特彆頻繁的人。

既然是元辭章所言,想來是從元相那邊聽來的。

鄭延齡道:“然後?”

“斷雨道長聞言,欣欣然走入了人間,達官貴人信奉這些,對九元道長的徒弟自然推崇至極。斷雨道長在王權富貴中斡旋了一陣,便決心完成師父所托,去坊間看看這人間。”

“道長來到了燕州的一個小縣城。那個小縣城雖然離京城一步之隔,卻無馬車滿路,香粉無數,隻有衣裳襤褸的老人孩子,壯漢埋頭山野,頂著炎炎天光耕田勞作。”

“斷雨道長見到此番情境,很是高興,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師父口中的人間。”李意清說到此處,微微一頓,繼續道,“道長在村口擺了個攤子,前三天無人問津,第四天走到兩個人。”

李意清故事講得動聽,鄭延齡不知不覺被帶入其中。

見她停下,忍不住追問道:“後來呢?”

李意清不慌不忙地繼續道:“是一個婆婆和一個懷胎八個月的婦人。見婆婆急急拉著懷孕的婦人,斷雨道長很是心急,以為婦人出了什麼事情。”

“婦人滿麵淚痕,婆婆則是一臉心急。婆婆問斷雨道長,問他能不能算出婦人懷中孩子的性彆。斷雨道長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詢問,忍不住問婦人發生了何事。”

“那名婦人被他一問,忍不住放聲大哭。在眼下腹中這胎之前,婦人已經生育三女,莊稼人貧瘠,養不起這麼多女兒,便丟進竹籮任其隨江流而下。”

彼時這樣的做法在村中不算少見,更有狠心的人家,會將自己養不起的孩子直接埋了。

“婦人說後,婆婆伸手擰她的胳膊,而後急急忙忙看向道長,問可有法子。斷雨道長第一次直麵人間,心中五味雜陳,既酸澀又悲戚,伸手在婦人麵前掐了一個訣,半響後告訴婆婆,說婦人懷中的孩子是個天生的富貴命,若是兒子,必然金榜題名光宗耀祖,若是女兒,也能飛上枝頭金尊玉貴。隻是天機不可泄露,切勿對他人提起。”

“斷雨道長說完後,婆婆歡天喜地地拉著婦人離開了。後來斷雨道人去看過那個女孩,女孩七八歲,因為他的一句箴言,她被保護得很好,臉上滿是燦爛的笑。”

女孩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的性命是麵前這個看上去有些邋遢的道長救下的。

鄭延齡聽後,沉默了片刻,而後才道:“斷雨道長並未真算,而是用似是而非的話語。雖非修道之人的快意直言,但也算積德行善了。”

頓了頓,忍不住補充道:“那個被他救下來的女孩,可真是幸運。”

李意清看他神色誠摯,繼續道:“當時年少的斷雨道人初見人間,而不懂人間。他自幼在山林修行,那些本該用來算卦和批命的真本事卻沒拿出來,而是用一句模棱兩可的話語和一句不知真假的預言,換來一個孩童的平安長大,為此很是迷茫了一陣子。”

鄭延齡道:“世人大多如此,道長雖有真才實學,百姓卻隻聽得見自己想聽的。”

“斷雨道長並非沉湎悲傷之人,他開始守在江流的下遊,看著迎江漂流而下的嬰兒籃,這些籃子並非每一個都有人,其中十有七八已經在順江而下的過程中被水浪衝翻,即便有嬰兒在其中,也都已經斷氣。道長心中悲苦,主動前望村中收養他們養不起的嬰孩,安置在京郊的養兒堂。”

“養兒堂?為何我從不知道有這樣一處地方?”

“養兒堂隻存在了七年,後來越來越多人知道道長的行為,主動將孩子丟棄,斷雨道長無法,隻好關停。他知道能改變這一切的隻有風調雨順百姓和樂,可是這樣的天時地利人為,光靠他一人幾乎是不可行的。他在多年的鑽研中,研製出一種能讓人短期無子的藥,可惜這種藥也沒能推廣,因為農戶並非不想要孩子,而是需要男孩。”

李意清說到此處,語氣有些悲傷,“斷雨道長一生所求,除了荔枝殼,幾乎都是失敗的。”

鄭延齡久久不語。

他為官入仕,就是希望能改變這一切。

曾經的他,願意為了心上人的公道放棄唾手可得的通天大道,可是那條道的荊棘叢太高太密,他被困死其中。

鄭延齡忽然道:“至少道長並非一無所獲,至少,他救了那個女孩。”

李意清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告訴他後來的事。

女孩及笄之後,老農父母日日牽盼所謂貴命,不思農桑,可是五年過去,家中女兒和村中女孩毫無變化,他們意識到自己被道長所蒙騙。

等到斷雨道人趕到時,女孩已經因為想要逃出村子,在被抓捕的過程中,失足跌下山崖。

斷雨道人帶著身邊的朝廷命官,親手收斂了女孩的屍身,而後用一種悲憫的語氣道:

“隻差一步,隻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