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詠賦抽噎著道:“如果當初,如果當初我沒有選擇帶二花離開,她是不是就不會出事了。”
元辭章沒有說話。
元詠賦自顧自道:“大哥,你知道二花怎麼沒的嗎?你知道仵作怎麼說的嗎?”
二花二十三在海州消失,二十八出現在京城。
回到京城的當天,鄭延齡帶著二花去了元昇常去吃酒的酒樓。
元昇甚至還沒有看清二花,二花已然臉色蒼白。
元昇吃了酒,走路不穩,聽到人群的騷動,才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他醉意朦朧間看見二花,忽而怒起,惡狠狠地踢在她左胸上。
那一腳用了十足十的力,年幼的二花一口鮮血猛地噴出,便奄奄一息的躺在了地上,渾身抽搐不止。
鄭延齡看著元昇,像是看著瘋子。
元昇踹完,還欲再踹,被鄭延齡手下的人給攔住了。
二花被帶回了孟氏在京的房子,沒兩天,就再也睜不開眼睛。
早早終結了她草率而悲苦的一生。
元詠賦所說的,全是元相派人竭力壓製下來的人言。
但是能壓製多久,誰也不敢保證。
孟氏虎視眈眈,朝中多少人對這個左相之位垂涎。
眼下元相還坐在相位上,一旦天子震怒,這件事,乃至於元昇以前仗著元相為非作歹的那些事,都會一件一件,被人呈上去。
元詠賦說完,目光渙散地看著小小的棺槨,道:“大哥,我應該聽你的。”
而後體力不支,暈厥過去。
*
李意清花了半炷香時間接受了二花已經離開人世的消息。
她坐在桌邊,隔著屏風,看著元辭章照顧元詠賦。
眼神卻沒有聚焦。
鄭延齡那日醉仙樓相會,言中字字直指孟氏,而今先一步落馬的,確是元氏。
所以這件事,是他處心積慮想要交給孟氏的投名狀嗎?
李意清腦子很亂,直到一個衣著縹碧色的女子不顧下人阻攔,橫衝直撞闖了進來。
女子進來後,目標明確走向棺槨,待看清裡麵躺著的女孩,呼吸一滯。
而後閉目垂淚。
“娘親沒用,從來護不住你。”
她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她口中喃喃著李意清聽不懂的話。
“棋語,你若與他鬥,何至於搭上亭音。”
說完,她輕柔地俯身,似乎是在親吻那個長眠的女孩。
她離開了。
整個過程不到一刻鐘。
李意清雖然從未見過羅氏,但是幾乎自打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羅雪川。
無他,她的氣質太特彆了。
她像是山穀間輕柔拂過的微風,早春時枝頭初綻的第一朵杏花,溪流上漂浮著的一片落葉,溫柔又舒展。
她身上絲毫不見京城女子的端莊或謙卑,威儀或逢迎。
她是掉入京城的,一片來自江南水鄉的落葉,被狂風束縛,雖保留色彩,終落葉難歸。
不可否認的是,她和元昇口中一口一個的“羅氏有瘋病”截然不同。
李意清看羅雪川離去,還在感慨世上竟然還有這般獨特的女子時,忽然麵色微微一變。
她猛地站起身,不管不顧地衝了出去。
*
正院之中,場麵混亂不堪。有奴仆驚恐的呼聲、元昇的咒罵聲、以及什麼東西墜落的聲音。
李意清趕到時,元昇的右手手掌被羅雪川手中的匕首劃了一道兩寸長的口子,正汩汩往外冒血。
元相坐在一旁,頹然地坐在地上。
他什麼也攔不住。
李意清看出羅雪川想要自刎,立刻讓人抽出了她手上的匕首。
羅雪川似乎早知道她會來攔一般。
可是她的心已經死了。
她的胸口有剛剛和元昇纏鬥時刺進的傷口,此刻血已經染紅大片。
她道:“真是可惜,沒能親手殺了他。”
元昇在旁又驚又懼,恨聲道:“我看你真是瘋了。”
羅雪川微微一笑,並不辯駁。
她早就瘋了。
羅雪川目光落在李意清的身上,似乎在這片場地中,她唯一可以信賴的,隻有李意清。
她微笑道:“你以後若是見到棋語,幫我帶一句話。”
李意清很難形容眼前這一幕,好像一片雪花在接觸到烈日,勢不可擋地融化。
她竭力壓抑著心中的不安,顫聲道:“你先告訴我,棋語是誰?”
羅雪川伏在地上,沒有說棋語是誰,而是緩緩說出了後半句話。
“我永不原諒。”
說完,她拔下頭上的發簪。
發簪做的圓鈍,可是她心意已決,硬生生地刺破了脖頸。
一股血柱濺出來七八尺高。
淋到了元昇身上、元相身上。
誰也沒逃開。
府上的奴仆本就驚慌,見此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場合混亂極了。
李意清看她睜著一雙眼睛,心中生疼。
她甚至能看見皮肉綻開的傷口並不平整,那一刺該用了多大的力。
元昇被臉上的鮮血驚到了,驚懼地爬到元相的身邊,道:“父親,不是我逼她的,是她自己,是她自己……”
元昇又哭又笑,像是瘋掉了一樣。
“死了好,我那麼寵你,可你是怎麼對我的……”
“雪川啊……”
*
李意清上前兩步,伸手拂上了她的雙眼。
羅雪川很輕,輕到李意清都不怎麼需要咬牙,也能順順利利抱起她。
她抱著羅雪川的身體,準備送到二花的身邊。
元昇在後麵爬著跟上,聲嘶力竭道:“你帶她去哪,她哪都不能去。”
李意清置若罔聞。
這一路上沒有人,寂靜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元辭章從偏院出來後,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他猛地一怔。
李意清朝他說話,聲音很輕。
“元辭章,幫我,我快抱不動了。”
元辭章回神,連忙上前兩步,接過了羅雪川的身體。
李意清幾乎是腿軟著地走到偏院。
元辭章將羅雪川放平後,走到李意清的身邊,緩緩伸手抱住她。
“殿下,彆哭。”
李意清聞言,本還乾澀的眼眶忽然止不住的流淚。她怕疼,怕冷,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多的鮮血。
她把頭埋入元辭章的懷中,顫著聲音道。
“元辭章,我好疼啊。”
元辭章身體一僵,而後更用力地抱住李意清。
*
暮色四合的時候,聖旨已然傳到了相府。
是順成帝身邊的徐錢禮親自來傳的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承天命,治理天下,所求國泰民安,人心向善。而今聞國之棟梁,肱骨砥柱,在官位不守其官箴,瀆職罪己,養兒不教,敗壞朝綱,朕甚痛之。封府交與刑部與大理寺同辦,旬中朝會,當朝審議。欽此。”
滿頭白發的元相跪在地上,老淚縱橫。
“老臣,接旨。”
徐錢禮對滿地的鮮血視若無睹,昔日裡見到元相還會露出幾分笑意,今日臉色冷淡得可怕。
將聖旨遞給元相後,他一甩拂塵,帶著四個小太監就抬步離開。
遇到李意清時,徐錢禮似乎有些意外會在相府看到她。
下一瞬,他的臉上浮現一抹擔憂,“公主哎,您怎麼在相府待著,快快回去吧。”
李意清吸了吸鼻子,看著徐錢禮,最後又看了一眼這個注定倒塌的府邸。
“我這就走。”
徐錢禮立刻綻開笑容:“這就對了嘛。陛下在宮中時時念叨著殿下。殿下若是有空,該多進宮陪陪陛下和娘娘。”
他伸手親自扶著李意清,絲毫不見方才首領太監的冷淡漠然。
他扶著李意清一步一步走出相府,在旁小聲勸慰著。
“殿下,再大的風雪,也吹不到您的身上。”
*
李意清回到公主府時,街上被元相壓製的流言已然如滿天飛。
在皇城中討生活的人個個活得比狐狸都精。
眼瞅著元相怕是撐不住了,原先還能在元相麵前阿諛奉承的,今日便能上書痛斥,稱其德不配位。
流言一傳十,十傳百。
連在公主府不問窗外事的柳夕年都有所耳聞。
她滿肚子疑問,見到李意清失魂落魄地回來,一個字也不敢多問。
元辭章也沒有跟著回來。
元府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又沒一個能主事的人。
元府現下離不開元辭章。
多福戴著虎頭帽,看見李意清狀態不好,連帶著自己的動作也變得小心翼翼。
毓心和茴香今日跟了出去,不夠沒能進元府。
她們知道元府出了事,卻不知道李意清看見一條活生生的性命消失在自己眼前。
毓心道:“殿下今日奔波一天,奴婢去給殿下準備熱水。”
“好。”
“茴香今日點了安神的熏香,殿下沐浴後,早些休息吧。”
“好。”
不管毓心說什麼,李意清都隻會很小聲地點頭,然後說“好”。
毓心心中憂愁,她臨出門,認真對柳夕年道:“柳三姑娘,我們殿下今日受了刺激,今日駙馬不在,府上就你和我們殿下最親近,還要請柳三姑娘多多照顧我們殿下一二。”
柳夕年神色同樣認真,“你放心,有我在此,殿下必然無恙。”
毓心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房。
李意清坐在床上,雙手抱膝,蜷縮著自己的身軀。
看到柳夕年靠近,也隻微微抬起眼皮。
柳夕年坐在她的身邊,伸手輕輕拍著李意清的背脊,輕聲哄著。
“殿下不哭。”
“殿下,一切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