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清發了三天的燒。
自從元相府回來的夜裡,她身上就開始發熱。
她夢裡夢到了羅雪川絕望地看著她。
李意清怕自己忘記羅雪川的臨終所托,掙紮著下床,提筆將羅雪川的臨終所言記了下來。
來寢屋換水的茴香和毓心大驚失色,連忙扶著她躺了回去。
李意清這一躺,就是三天。
這三天她昏昏沉沉的,覺得很累,睜不開眼。
但是她能感受到,元辭章每天夜裡都會回來照顧她,守在她的床邊。
也能感受到,毓心和茴香擔憂地和她絮絮叨叨。
話裡的內容匱乏得可憐,翻來覆去地說“殿下,你怎麼還不醒啊”。
李意清迷迷糊糊地時候想,自己曾許諾她們,日後要帶她們一道去看看大慶的風景。
若是日後帶著她們去了。她們見到的東西更多,說不定在床邊絮叨的內容,也會更豐富一些。
柳夕年偶爾也會過來。
她坐在床邊,一邊幫她擦拭臉龐,一邊道:“意清,你要是再不醒過來,沒你去為我籌謀,杜少卿已經開始相看人家了。”
李意清有些費力地想睜開眼,可是沒有力氣。
柳夕年歎了口氣,轉頭問旁邊的太醫,焦急道:“張院判,都已經了三天了,殿下怎麼還沒有蘇醒的痕跡。”
張院判頭上冷汗直冒。
他這三日針灸也試了,湯藥也試了,可是就是不見起色。
彆說柳夕年的問罪,便是每日回宮回話,麵對順成帝和皇後,也冷汗涔涔。
張院判苦笑:“柳三姑娘,殿下乍然驚懼,心魂受損,還需要時日靜養。”
言外之意,李意清身上雖然沒有傷了,但是為何不醒,他也沒有辦法。
張院判說完,起身去了外間。
外間,王太醫和方太醫正在爭論是否還要再試試針灸。
王太醫道:“殿下心脈已然受損,此刻再行針灸,倒行逆施,反而不利於心中氣血順暢,太過冒險了。”
方太醫則持另一種觀點:“殿下已然三日未曾飲食,如此下去,身體必然虛弱。針灸之法雖然冒險,卻能減免日後的創傷。”
兩人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
就張院判出來,兩人紛紛擠上前,說著自己的見解。
張院判一個頭兩個大。
不論哪個選擇,都要承擔一定的風險。
三人還在商量,寢屋的門忽然被人推開。
隨後一道沉而有力的聲音落了下來。
“針灸,出了事,朕會負責。”
張院判心頭猛地一跳,想也不想就跪了下去。
“參見陛下。”
順成帝揮手讓三人起身,繞過屏風,走到李意清的床邊。
看見李意清蒼白的容顏,順成帝的心如同被尖針紮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這是他的第一個女兒,他親手抱著長大。
看著她從牙牙學語到亭亭玉立,看她笑意張揚,明豔如花。
視其為掌上明珠,冠以“於光”之稱。
可是現在的她躺在床上,氣若遊絲。
順成帝心中的鬱氣無處可宣泄,便將李意清身上所承受的傷痛算在了元相那個孽子身上。
柳夕年剛欲行禮,便看到順成帝擺了擺手。
順成帝不說話的時候,神情冷淡,身上帶著長久身處高位的威嚴,令人不敢直視。
他沉聲問:“方才是你說可以施針?你試試。”
方太醫被點到名,臉上也不顯懼色,隻道:“陛下,此法存在一定風險,不過微臣必然竭儘全力。”
說完,他站起身,拎著醫箱走了進去。
王太醫剛欲開口,就看見順成帝冷冷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那眼神如有千鈞之重。
王太醫心中一凜,趴在地上跪著,一動也不敢動。
*
方太醫施針的時候,並沒有避開柳夕年。
他小心翼翼地將每一根針都燙熱消毒,細致地紮入李意清的皮膚。
一共十七根針。
期間李意清的指尖微顫,柳夕年心中一陣激動。
可是床上的李意清依然平靜。
方太醫心沉了下去。
這一趟出去,怕是會被順成帝的遷怒碾得粉碎。
可是他身為醫者,但凡一線生機,必然要做出嘗試。
他雖然遺憾,卻並不後悔。
方太醫出去後,實在沒有勇氣看向順成帝期待的目光,重重跪了下去。
“微臣學術不精,沒能……”
他話音未落,屏風後忽然傳出柳夕年驚喜的呼聲。
“意清,你醒了。”
“你可算醒了。”
聽到動靜的順成帝顧不得聽方太醫的請罪,急急衝了進去。
趴跪在地上的王太醫身子一歪,麵如灰土。
*
李意清睜開眼後,看見順成帝站在自己身邊,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父皇,你怎麼來了?”
順成帝看她醒了,心中的一塊巨石落地。
他並不直接承認是自己關心李意清,而是拿皇後做筏子。
“你母後擔心得緊。新歲事忙,朕代她來走一趟。”
李意清有些愧疚,“讓父皇和母後擔憂,是意清不對。”
順成帝伸手摸了摸李意清的腦袋,溫聲道:“你醒了,比什麼都好。”
見到李意清已經蘇醒,他不再憂愁。
他身為一國之君,能分給自己女兒的關心,隻有這兩個時辰。
“既然你已經醒了,朕便回太和殿批折子去了,”順成帝臨走前,回頭朝李意清道,“我已經吩咐了菜蔬房,以後新鮮菜蔬,先緊著公主府供應。”
說完,不再多留,轉身離開了公主府。
像是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就放心不下,舍不得離開。
李意清眼底酸澀。
順成帝來去匆匆,一身霜意未散,便又要埋頭朝政。
柳夕年目睹了全程,對李意清道:“陛下很關心你。”
李意清壓製住泛酸的鼻尖,輕聲道:“我知道。”
她平複了心情,問身邊坐著的柳夕年道:“我昏迷了幾日?”
“正月初六,”柳夕年道,“你已經昏了三天三夜。今日官員休沐結束,駙馬已經去戶部當值了。”
李意清微微頷首。
今日恢複上朝,點出這件事,想來過不了多久,對元府的處罰就會批下來。
畢竟元昇的那些混賬事,可都是實打實的。
*
夜間。
元辭章回來時,外麵的地上已經結了一層霜。
他今日去當值,連帶著昔日尚且好說話的同僚都變得陰陽怪氣。
有人還顧及著公主殿下,微微扯了扯那人的袖袍。
那人渾然不懼,“元家做錯了事,我說兩句還說不得?關是元侍中在城南這些日子的花銷,焉知沒有民脂民膏?”
說完,還有些不解氣,繼續道:“那麼一大筆銀子,元侍中眼也不眨就出了,元府還真是闊氣。”
元辭章置若罔聞。
時辰一到,他便起身回了一趟相府,安撫住相府惴惴不安的眾人。
而後踏著清冷的月色,慢慢往公主府走。
李意清已經蘇醒,穿著白狐皮鬥篷,默然站在府門口。
看見這一幕的元辭章腳步猛地一頓。
他能對同僚的冷嘲熱諷視若無睹,也能對相府大廈將傾應對自如,卻無法平靜地麵對李意清。
他甚至不敢回憶李意清一個人抱著羅雪川冰冷的聲音,顫抖著聲音跟他說。
“元辭章,我抱不動了。”
哪怕抱不動,她都咬著牙,穩穩當當地托著。
連羅氏的裙擺都沒有落到地上。
她向來鎮定自若,在城南沒有哭,在柳府也沒有哭。
元辭章第一次看到李意清哭得那麼傷心,那麼委屈。
那傷心是他帶來的。
*
李意清看見元辭章站在原地不動,主動上前兩步。
“元辭章,我醒了。”
元辭章喉嚨有些腥甜,他微微垂了眸子,“嗯,看見了。”
李意清很不喜歡這樣頹然的元辭章。
“元辭章?”
“嗯。”
“元辭章。”
“殿下?”
“我有些冷了,我們回去吧。”
李意清朝他伸出手。
元辭章沒辦法拒絕她伸出來的手。
他的視線落在白皙纖細的手指上,緩緩抬手,握住了她的指節。
冰得李意清一個哆嗦。
可是她沒有鬆開。
回到正院,喝了一盞,李意清才和元辭章說起今日之事。
今日順成帝走後,太子等人知道了李意清蘇醒的消息,紛紛上門前來探望。
太子事務繁忙,留下太子妃與安兒陪她說話。
快用晚膳時,鄭延齡來到了府上。
他站在府門口求見了足足半個時辰。
太子妃在府上做客,李意清不好避而不見,隻好讓人進來。
鄭延齡進來後,朝著她和太子妃行禮後,緩緩道出一句話。
“殿下放心,這隻是開始。”
李意清默默看著他,他卻對她和太子妃投來的視線視若無睹。
他恭敬地行了大禮後,轉身離開。
整個人在昏暗的光影下,一絲亮光也無。
太子妃心中不安,不禁問李意清發生了何事。
李意清微微沉吟,將自己所知道的內容告訴了太子妃。
太子妃聞言,忍不住道:“會不會是他故意那麼說,讓你和駙馬放鬆警惕,而他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打垮元家。”
李意清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
她腦海中脹痛,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世人皆知,世家孟氏與世家元氏同為世家望族。
世人也知,一山難容二虎。
一個王朝的世家話事人,怎麼容許他者存在。
太子妃也陷入了沉默。
昔日裡元昇胡作非為,仗著元相無人敢去指責。
而二花的存在,元府甚至沒有透露半點風聲。
既然不是李意清、也不是元辭章,誰告訴了鄭延齡這個孩子的存在,並仿佛胸有成竹一般,將她帶到了元昇麵前。
鄭延齡像是預判到了元昇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瘋。
眾目睽睽之下,即便是元相想要包庇,也難如登天。
太子妃想不明白,但是她隻道此事非同小可,連忙站起身,“今日關係重大,我需和你兄長商議一番。妹妹你剛醒,不宜憂思過重。”
她牽著安兒,說了一句和徐錢禮一樣的話。
“妹妹,再大的風雪,也吹不到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