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變化(1 / 1)

歲歲今朝 蘇西坡喵 4187 字 9個月前

李意清聞言,久久不語。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1】。

她微微垂下了眼眸,平靜的語氣下帶著難以掩藏的歎息,“那後來呢?”

“雪天地滑危險,我和浩汀不敢冒險,每人置了三十文,等雪停後再清。”元辭章頓了頓,補充道,“十二月降至,開過年來便是春天。仲春一到,雪水融化,水澇多發,到了四五六月,卻蓄不住水,灌溉無門,所以此事不可久拖。”

李意清睫毛顫了顫,低聲道:“本該幾年前就完善的事,拖到現在。”

元辭章沒有接話,轉而道:“我將你來城南的所見所聞呈給了裴尚書,裴尚書與楊相較好,輾轉到了楊相手裡。”

“楊相說你這回幫了許多。”

李意清臉色微紅,擺了擺手,“我可不敢居功,我隻是將所見所聞寫下來……還是學著你的方法。”

那碗雞骨架湯,雖然沒能飽腹,卻帶來了更大的效果。

身處暖閣的楊相讀完那份記錄,歎了一下午的氣。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元辭章聲音溫柔,“戶部與我當值的,光主事就七人,書令史十二人,掌固八人,卻沒有一人像殿下這樣,願意這樣寫。”

李意清抬眼,不經意和他的眸子對視上,又匆忙轉開。

李意清的語氣平靜而認真,“元辭章,我做的還不夠好。”

“我五歲啟蒙,但性情頑劣,八歲讀聖賢書,覺得文人傲骨,陳詞慷慨,卻難為實事,直到我見了萬民。”

不走進人間,怎麼知道眾生皆苦。

她十六歲的恣意妄為,帶來了一個十七歲克己複禮的李意清。

“為生命立命,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2】。”李意清一字一句念著八歲讀起,卻在及笄後才領悟的句子。

她有些感慨地道:“古往今來,又有幾個位高權重者,願意去走進人間。”

元辭章靜靜地聆聽。

李意清忽而笑道:“不過好在,你的出現,方嶼的出現,陸尋春的出現,都讓我看見天下無數人在為之努力,希冀它變得更好。那麼即使我疲憊不堪,也會發現我並非孤身一人,踽踽獨行。”

“殿下,”元辭章語氣溫柔,“你永不獨行。”

你要的盛世,或早或晚,終將來臨。

*

兩人在馬車上說著話。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城南。

元辭章這兩個月來一有空就往城南來,因此對每一條小巷都無比熟悉。

李意清下了馬車後,看見了熟悉的小屋與樹。

不過此刻,樹葉儘數凋謝,枝椏上堆著雪,一個鳥窩佇立在光禿禿的書上,格外打眼。

百姓的生活仍在繼續,儘管昨日一夜風雪,但是第二天各家門前的雪都被掃開,行人來去匆匆,有人見到元辭章,還會笑著朝他打招呼。

“大人,你來了。大虎他們閒不住,正在河堤上溜達呢。”

那人挑著扁擔,兩個木桶裡裝著水,見到元辭章,笑著道。

元辭章微微頷首,道:“我知道了。”

“哎。”那人應了一聲,似乎知道元辭章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沒有拉著他絮叨,而是利落地走開。

其實他也不知道這個人是什麼官。

城南的所有百姓初見他時,都是反應麻木的。

朝廷派來的人,他們見過一波又一波,可是每次的心懷期待,都會變成失望。

所有人對他們說,這裡要改變,可是沒有人告訴他們,這裡應該怎麼改變。

直到元辭章的出現。

他不像那些來此的官員,把眾人召集到一起,說些鼓動人心的話語。他性子沉靜,隻會在河堤邊一走一天,而後連夜寫出整改的章程。

二十五個銅板一天,做一天結一天,不會拖拉。

甚至偶爾來到賬房先生身邊,還會突然開口,“我記得你,你卯時二刻就到了,也很認真。許賬房,多給他三文。”

儘管到現在,他們還不清楚他的名姓,隻會用“那位大人”代稱。

*

李意清見挑著擔的人走開,才問道:“他說的大虎,是誰?”

“算是這批運工的領隊。”

元辭章斟酌了下,才道。

大虎以前的經曆說不上光彩,不學無術,每日閒散浪蕩,喊上幾個嘍囉一起去滿街亂逛。

後來聽說這邊要招百姓,還給銀錢,倒是立刻改了身上的臭毛病,毛遂自薦,甚至不忘了自己的那些兄弟。

那些兄弟隨他進來,後也聽他調遣,倒是頗有幾分上司的意味。

“原來如此。”

李意清頷首,又問道:“去河邊看看?”

這句話雖然是疑問句,聽著卻更像是陳述。

元辭章道:“好,不過城南路遠,還是坐馬車去吧。”

李意清看了眼街道,人已經多了起來,各類營生商鋪都開了業,若是能一路走過去,便會更能感受到街道的變化。

可是眼下天色將晚,城南雖然已經變了,卻仍舊沒什麼好的客棧。

李意清沒有堅持,轉身上了馬車。

*

河堤邊,一個精壯地漢子穿著麻衣,豪氣萬丈地指著開闊的河道,和身後一群五六歲的孩童道:“等那位大人把這些淤泥徹底料理完了,以後咱們家家戶戶都不必擔心住著住著就有一日水漲上來,臭氣熏天。”

“好!”

“來年春耕,即便沒有工錢也能靠著自己的手開墾田地,吃上飽飯。”

“好!!”

那個漢子說完一句,便能聽到小童聚集在一起,大聲說好。

其氣勢,比起軍營裡操練的大兵也不遜色分毫。

漢子說的激情澎拜,一雙眼睛放光地盯著現下還在開掘的河道。

李意清聽了幾耳朵,也看到了現在的永昌河。

永昌河底的淤泥被清理的大半,有些用來漚肥施田,放不下,則由人從對岸往穀底運。

這樣的變化,不可謂不大。

要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做到這個地步,怕是每天得有成千上萬人在這幫忙。

挖土的挖土,運泥的運泥,做飯的做飯。

浩浩蕩蕩,何其壯觀。

即便每日每人隻有二十五文工錢,但積少成多,這筆數目已經相當驚人。

元辭章似乎看出她的擔憂,輕笑道:“殿下暫時不必憂心,我這些錢還是拿的出來的。再者說,戶部銀錢周轉開了,自然就能補回來。”

聞言,李意清放心了許多,但仍舊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如果缺錢了,記得和我說。”

她雖然京郊隻有兩處莊子,但是一些鋪麵,已經封地,每年幾千兩白銀的收入不在話下。

元辭章沒有拒絕她的好意,道:“好,如果真的需要幫助,即便殿下不說,我也會來問。”

*

還在激揚陳詞的大虎是聽到身邊小孩的提醒,才注意到了元辭章。

他臉上一喜,忙不迭地跑了上前,“大人,你來啦。”

元辭章看他一眼,聲音平靜道:“今日不做事,你怎麼過來了。”

“在家待著也是閒著,倒不如出來看看,”大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看見他身邊的李意清,“這位是尊夫人吧?”

元辭章微微頷首。

大虎憨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那大人,我先帶孩子們回去了。”

眼下天色不早,元辭章沒有挽留,囑咐道:“路上小心一些。”

李意清目光落在那群孩子身上。

孩子們常年吃不飽,身上瘦得沒有一絲多餘的肉。

見到李意清,他們都忍不住悄悄打量,然後嬉笑著你推我攘,跑遠了。

*

李意清忽然道:“京城腳下,他們卻沒有機會聽課學書,倒是可惜。”

京城的學府歸國子監掌管。

下設國子學、太學、廣文館,不過都需要官宦人家才能進入國子監上學聽講。

比如國子學,作為大慶最高等的學府,其中一項招收學子的標準就是家中有人官至三品以上。

太學,則要七品以上。

廣文館,官宦子弟皆可準入。

就這一條限製,讓多少平民學子看著府門望洋興歎,怨自己沒能投個好胎。

城中的富戶一般會選擇結親的方式,與五六品的官員結成兒女親家,因為靠著子侄關係,獲得去太學讀書的機會。

而平民百姓,則入學無門。

在各地州府,出了府學、縣學,好歹尚且有書院可供選擇,可是京中沒有門路,可真是一點法子都沒了。

還有些人甚至會將自己的孩子留在祖宅,在外地學習,待到滿腹經論,再回京參與省試。

若是在京城也有一個書院……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李意清便靜不下來了。

李意清對元辭章道:“如果在城南開辦一座城南書院,那麼京城中便有無數普通孩童也有了斷文識字的能力,跳出農商匠人的循環,試試走科舉這一條路。”

有路可選不選和無路可選,是存在本質區彆的。

元辭章靜靜地看著她,眼神中帶著一絲溫柔與鼓勵。

得到元辭章肯定的神色,李意清的膽子大了許多,她厘清自己的思緒,繼續道:“其二,城南的永昌河清淤完畢,未來越來越好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京城中人們礙於偏見,或是刻板影響,也不願意來到城南。有了書院,則不必擔心,向學之心很快就能打破四方的壁壘。”

哪怕城南名聲不好,但是富戶為了自己的子孫可以讀書識字,自然會掂量兩者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