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畫卷(1 / 1)

歲歲今朝 蘇西坡喵 4226 字 9個月前

轉眼間,已是冬季。

前天夜裡,京中下了第一場初雪。

驛站的車馬遇到了大雪封路,在城外逗留不少日子。

雪一化,連帶著覓食的鳥雀也活泛起來。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仿佛一夜之間換上厚重的冬衣。

從亳州寄回來的書信,也輾轉送進了公主府。

書信送回來時,毓心剛好在一旁看著,李意清遞給她,她卻有些不敢接過手。

毓心搖了搖頭:“殿下,還是你看完告訴我吧。”

李意清沒有推辭,伸手拆開信件,一行行讀過去。

毓心緊張地盯著李意清的臉龐,想要從中看到線索。

李意清看完,將信放回去,對毓心道:“信中說,王嶸已經婚配,娶的妻子是亳州柳氏的孫女,柳慧芬。”

王嶸,便是毓心族兄的姓名。

毓心神色呆滯了片刻,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她喃喃道:“這樣啊。”

李意清默然,沒有告訴她的是,王嶸並不記得那個兒時救下的女孩。

“這信,你要嗎?”李意清問道。

毓心咽下心中的酸澀,微笑這點點頭,“要的。我說過,若是族兄喜結良緣,我也隻會送上祝福。”

說完,她又有些懊惱,嘟囔道:“新婚賀禮已經是來不及了,便等未來小侄兒出世,再備上一份厚禮。”

李意清看毓心渾然不在意的說著話,應了聲好。

毓心匆匆忙忙將書信塞入袖子中後,對李意清道,“殿下,駙馬派人傳話回來,說今日不必留他晚飯。”

李意清習以為常地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既然如此,便喊上茴香,一道去後院烤羊肉爐子吃,”她笑著道,“司天監說,過幾日還有一場雪,天氣漸涼,吃了爐子好暖和。”

毓心看李意清全然不受影響,忍不住道:“殿下,自新婚後,駙馬已經連續奔波兩個月了。”

“就是鐵打的身子,也不能這般用。”

李意清神色不像毓心那般苦大仇深,隻道:“他心裡有數。”

不說元辭章送來的過往手劄堆滿兩箱,怕是科考之前就夜夜秉燭。

即便是這些時日,他每日忙得頭腳倒懸,夜裡卻還能精神奕奕。

反倒是李意清,因著城南的事情憔悴了許多。

毓心提過一嘴,便不再多言,退下去準備待會要用上的爐子。

*

她離開後,端坐了大半響的李意清終於找到機會,鬆鬆酸脹的肩膀。

上次她去過城南後,京兆尹對城南上了心,時不幾日便送上最新民風情況,落款總要問一句“殿下安好”。

這其中的奉承意味太重,李意清隻偶爾回幾個字,其餘時候都是不管不問。

城南的情況她有派人跟著,與其說是京兆尹口中的“民風已開,昔日鋒芒今已收,氣象萬新,古道熱腸鄰裡間”,倒不如說是“鐵騎馬踏紛爭地,武力顯威定乾坤”。

不過民風一事,本就需要內外兼修,改變環境需要一定的時日,而讓百姓不再鬨事,暫用武力不失為一種策略。

因此李意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永昌河的差事戶部和工部合辦。

水清司嚷著公使錢不夠,可今年西北吃緊,銀錢本就不充裕。

元辭章帶頭和衛尚書交涉,九月裡去了衛府三次,皆被衛尚書稱病打發走了。

尚書帶頭作態,底下的人聞風而動。除了方嶼,根本沒有人手前來幫襯。

可方嶼在屯田司當差,能幫上手的十分有限。元辭章隻能自取銀錢,招平民二十五個銅板一天,早早開始著手清理淤泥堆積,想趁在冬雪前理清河道。

朝堂之上,有朝臣稟告永昌河城南段現狀,衛尚書此刻倒是有臉出來認功。

元辭章當眾問工部的衛尚書以及水清司的梁侍郎都做了些什麼。兩人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順成帝一時氣極,派了大理寺查工部上下。

年過七十的右相楊崇禮站了出來,顫顫巍巍向著順成帝請命,願領下城南後續完善事宜。

順成帝盯著緘默的滿朝文武,冷笑數聲,允了楊相的請求,怒氣衝衝地退了朝。

元辭章講話向來平靜,但是他都繪聲繪色描述工部尚書的臉色一時間像咽了蒼蠅一般,可見衛尚書這次跟頭算是栽大了。

李意清沒上過朝,對朝堂的事情都是每晚聽元辭章談及才有了基本認知。

不過即便她不懂,也明白工部已經觸及了父皇的底線。

六部之中,若是哪個最後清水衙門,人們往往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工部。

錢難批,活多,功勞少。

可是誰知即便是人人公知的清水衙門,也在蛀大慶的國庫,中飽私囊。

元辭章的提問大膽,像是憤世嫉俗的愣頭青,可偏偏這種行為,卻最能對付油嘴滑舌之輩。

李意清思及此,倒是有些想看這位衛尚書的臉色。

此刻怕是腸子都悔青了吧。

*

元辭章前些日子陸陸續續將相府書庫整理出來,搬了不少到了公主府,李意清得到他的許可後,往往在此一坐就是一天。

書的種類很多,從先秦聖人言到前朝官員錄,應有儘有。

李意清看完一本書時,外麵天色已然黑透了。

她放下書,覺得有些奇怪。

平常這個時間,茴香和毓心早該喊她去用膳,可是現在都酉時六刻,也不見人來。

府上也安安靜靜。

李意清出了書房,繞到後院,看見兩個守門的小廝。

“毓心和茴香呢?”

左邊的小廝道:“殿下,奴才不知。”

右邊的小廝道:“我們站在這裡,哪裡都沒有去。”

兩個人說完,立刻繃緊了神色,不再動彈。

李意清小聲道:“真是奇怪,上午我還和毓心說要做羊肉爐子,怎麼晚間人都不見了。”

李意清百思不得其解,然後猛地想起,今天已經是冬月初一。

她的生辰。

見李意清恍然大悟,守門的小廝忍不住道:“殿下,駙馬說想給你驚喜。你待會兒進了後院,能否裝成驚喜樣子,駙馬說會有賞錢。”

李意清瞧著他,有些疑惑,“我平時可曾克扣過你們的工錢?”

守門的小廝摸了摸鼻子,“殿下待我們極好,除了每月工錢找給,還有許多賞賜。”

另一個小廝眼睛小心翼翼地討好笑笑:“殿下,我們也不會彆的,就是圖一個喜慶。”

李意清看著兩人一副認真期待的神色,到底不忍心拂了他們的好意。

最主要的是,她自己也被“驚喜”勾起了好奇心。

“知道了,我會裝作不記得的。”

*

李意清穿過長廊,走到後院,看見亭子中架著一個爐子,熱氣蒸騰,香氣四溢。旁邊還有一個銅鍋,裡麵煨著乳白色的湯底,上麵飄著星星點點的花椒與油脂,在水泡中翻滾打轉。

銅鍋旁邊,是兩竹籮的綠色蔬菜,洗淨碼放得整齊。

李意清被吸引了視線,她走上前。

菜都是常見的菠菜萵筍芹菜,隻是前夜下過雪,能看見這般新鮮的蔬菜,實屬不容易。

她坐下來,有些失笑地看著眼前的布置。

忽然,一個小不點從梅樹後探出了腦袋。

李意清凝眸望去,隻見一隻黑色的小狗崽正朝這邊探頭探腦,一雙圓滾滾地雙眼滿是好奇。

它短短的小脖子上係著一個紅繩,墜著一個桃核。

小尾巴轉得不歇,見李意清看過去,身子往後趴了趴,小聲“汪”了一聲。

李意清伸手用筷子夾了一片燙熟的肉,將肉放在地上。

小狗崽聞到肉味,黝黑的眼睛立馬亮了起來,跑到李意清身邊,尾巴搖個不停。

憨態可掬。

*

這時,消失了大半天的茴香和毓心齊齊出現,身後還跟了四個人,每人手裡都提著一盞燈籠。

茴香和毓心兩人展開了一卷畫軸,一人拉著一邊。

“你們……”

“殿下先彆說話,”茴香打斷李意清,朝她眨眨眼睛,“看。”

畫卷約莫一丈三尺長,兩尺餘寬。展開後,亭子都放不下。

後麵提燈不遠不近地懸在畫卷後麵,即便是夜色中也能看清畫上圖案。

畫並非大開大合的寫意留白,而是一段橫亙變化的故事。

開篇仙山樓閣,雲霧繚繞,仙人站在高台,遠眺山海波濤萬頃。

此處用筆靈動,山水之間潑墨暈染,鮮活靈動。水紋形成,再用筆鋒勾勒仙台流雲。

一筆一畫,意境直逼“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1】”

緊隨其後,山水顛轉,大江湧現,一葉扁舟疾行於江上,浪勢奔湧,驚心動魄。

仙人橫空降世,腳踏祥雲,身披流霞,手持長劍。

衣袖輕拂,漁夫被一陣風托起,歸到岸上。

江水依舊奔流不息,仙人事了拂身,走進了人間。

人間是十一月的飛霜,城中熱鬨,行人絡繹不絕,貨郎穿街走巷,小攤生意紅火,四處人頭攢動,河堤邊的碼頭上,漕運船剛剛抵達,便有侯在碼頭的挑夫急忙迎上前。

一幅鮮活的人間煙火圖莫過於此。

工筆與白描相結合。能看見二樓酒家沽酒女,也能看見天寒地凍,賣炭老翁城門立。

蜿蜒的小道上有牽著孫兒的老婆婆拄著拐杖,步履蹣跚,也有寶馬香車,貂皮大氅的貴人倚江聽風,鹿脯烹茶。

畫卷的最後,仙人徜徉於人間,久久不願離去。空靈的仙山,再也沒等回自己的主人。

仙山之上寂靜雪,人間三寸是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