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1 / 1)

歲歲今朝 蘇西坡喵 4492 字 9個月前

元昇和幾個友人趁夜踏雪賞梅,梅沒賞到,反而一腳踩進半人高的地陷,摔得鼻青臉腫。

幾個友人嚇壞了,連忙把元昇撈出來送回相府,當時宮門落鎖,隻得請了京中郎中來醫治。

郎中出口第一句話是:“令公子隻是受了些皮外傷,好生將養便無大礙。”

元相等人聞言,紛紛鬆了口氣。

而郎中接下來的一句,則是讓眾人大驚失色。

郎中道:“隻是令公子如何年紀輕輕,就想不開飲了絕嗣湯,如今本就陽氣不足,侵染寒氣,這個冬天怕是難熬了。”

他身為醫者,就事論事,誰知道他話音落下,整個房中落針可聞。

躺在床上的元昇瘋了。

他睜著血紅的眼睛,怒聲大吼:“你這老道,儘會胡說。給我滾出去。”

元昇罵得很不夠解氣,伸手要打,還是元相冷斥一句“夠了”,將郎中送了出去。

郎中品出府上氣味不對,生怕自己被滅口,於是主動離開京城,去了西北行醫。

*

元相雖然看不上元昇,但是他畢竟是元氏的後代。

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元相不是沒有懷疑過元夫人,但是冷靜下來,吩咐府上簽了死契的下人在京中暗暗調查。

從出了事,到事情被查出來,一共隻用了不到五天的時間。

元昇看著被押回府中的青樓女子,眼底一片猩紅,問她,“宋昭,我待你不薄。你是收誰指使?”

一身狼狽的宋昭看見元昇躺在床上,笑靨如花,“沒有誰人指使我,我自己想這樣做罷了。”

元昇腦海中不斷回憶兩人的過往,實在想不出有何仇怨。

癱坐在地上的宋昭看著元昇,忽然站起身,府中侍衛怕她殺人,連忙鎖住了她的雙臂。

“那年景和二年,你三十出頭,科考不中,夜半約了友人去望春樓吃酒。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嗎?”

元昇自然記不得了。

“那夜我懷孕的嫂嫂身體不適,我兄長急著上街去請大夫,路過望春樓。你心氣不順,無緣無故攔住他,令人將其痛打一頓,丟在街上。”宋昭一直在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說,“我兄長動彈不得,在巷子裡躺了一夜,被人發現移回家時,已經隻有進氣沒有出氣了。”

元昇根據她的話,腦海中產生了模糊的印象。

“我兄長撐了三日,因為用不起藥,離開人世,我嫂嫂大悲之下,一屍兩命。你說,我和你有什麼仇怨。”

血海深仇啊。

元昇瞳孔一縮,咒罵道:“我看你真是瘋了,他自己用不起藥,關我什麼事。賤人!”

說著,要從床上爬下來,伸腳踢過去。

“來人,快來人,這賤人謀害朝堂命官,快將她送進衙門。”

宋昭最後看他一眼,被人拖了出去。

*

那一眼冰冷陰森,又帶著複仇成功的瘋意。

元昇自此後整宿整宿得做噩夢,夜半驚醒,便是宋昭的眼睛。

他開始變得疑神疑鬼,甚至懷疑亭音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懷疑一旦如種子萌芽,便再也扼製不住。

他將自己的暴虐施加給了羅氏和亭音。

鞭子、瓷器、木棍,一切東西都成了他宣泄自己心痛的途徑。

那段時間,羅氏被打得淒慘,精神越來越差,甚至會動手掐亭音,可是掐完,又抱著她崩潰地大哭。

後來還是元夫人於心不忍,將她們母女安排在了側屋,又隨了元昇的意願,納了三房美妾。

隻是世上再無亭音,隻剩下二花。

*

元詠賦說完,房中一片寂靜。

元辭章眉宇微凝,“這些事情,你怎麼知道的?”

“我纏著母親,母親本不肯告訴我,”元詠賦有些氣虛,“後來我威脅母親說,如果不說,我就將父親虐待女兒的事情說出去。”

“母親被我氣得頭疼,這才說了。”

元辭章:“……”

他沉默了半響,低聲道:“虧你想的出來。”

“我也是沒辦法了,”元詠賦一臉要哭的表情,“大哥,你怎麼看?”

“上一輩的恩怨糾紛,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元辭章語氣冷靜,頓了頓,問道:“你可知後來那位宋昭姑娘如何?”

“聽母親說,宋昭姑娘謀害朝廷命官,貶入賤籍,判了流放三千裡。”

而元昇醉酒鬨事的事情,在京兆尹麵前隻走了過場,想來是元相暗中拖了關係。

元詠賦看著自己的大哥,見他神色冷淡,心底不免慌張了起來。

人人都說元辭章像元相,清正不阿,可是他知道,大哥比祖父更不講人情。

元詠賦小聲道:“大哥,雖然他做了錯事,可是畢竟於我們有生養之恩,你……大哥,我求求你,郎中說二花需要靜養,我雖然沒什麼大錢,卻也夠在白鶴書院邊上賃一間房子,安排兩個人照顧二花,你可不可以,不要動爹。”

元辭章沒有看他。

李意清也陷入沉默。

元詠賦有些後悔,看兩人態度一樣堅決,臉上出現一抹懊惱的神色,“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說了。”

“詠賦,”元辭章看著他如小孩耍無賴一般抽了抽鼻子,語氣沉而厲道,“每個人都必須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大慶律第二十三條,惡意傷人致死者,輕則流放,重則斬首。

元詠賦呆呆地看著元辭章,隻覺得從前可靠的大哥突然變得極其陌生。

眼神冷漠,淡然,似乎一切東西,都不會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跡。

像是掌管人間罪業的神。

或者他本來就是這樣的,隻是在賜婚下來後,他才沾染上了人味。

李意清看兩人陷入僵局,出聲道:“此事稍後再議。不過詠賦,我會站在你兄長一邊。”

元詠賦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如果有一日,有一日你犯了錯,或者你們的孩子犯了錯,也要趕儘殺絕嗎?”

元辭章擋在李意清麵前,臉色不太好看地盯著元詠賦,“胡說什麼。”

李意清朝元辭章搖了搖頭,目光坦然地看向元詠賦,“當然是按照大慶律法。”

她一字一句,說的斬釘截鐵。

“若我犯錯,我自然會承擔罪責。若我的孩子犯錯,我也會自書己罪,養而未教,已失人倫。”

*

元詠賦心底隱隱知道自己在犯錯。

在包庇凶手。

可是他沒有辦法檢舉自己的父親。

李意清看出他眼神中的掙紮,語氣平淡地敘述道:“如果憑借權勢就可以視律法於無物,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如果我想處置你,你們家就隻能忍氣吞聲?”

她不急不慢道:“你的母親、兄長能忍住嗎,當然不能。”

“可能眼下不能對我做些什麼,但是焉知不會如宋昭一樣,法既不能為我鳴冤,那就親自動手,伸張正義。”

如果這樣的事情成千上萬,百姓積怨,王朝也會變得岌岌可危。

元詠賦的肩膀在顫抖。

“你們心中浩然正氣,可我隻想一家團圓。”

他實在不想再討論這般深刻的話題,隻道,“若你們要揭露罪行,我不攔著。二花年幼,太醫也說京中不適合她養病,便由我帶走吧。”

李意清微微偏開頭。

元辭章道:“如果二花願意,自然可以。”

元詠賦可有可無地點頭,拖著疲憊的步子,離開了公主府。

兄弟倆不歡而散。

*

翌日一早,元詠賦早早趕到公主府,這次他並非孤身一人,而是帶了書童和車夫。

進門後,他看見李意清牽著二花站在廊下。

李意清昨夜就跟二花說了此事,二花聞言,眼底浮現一抹亮光,連連點頭。

“我跟著二哥哥。”

畢竟在冰冷的相府中,二哥哥是唯一帶給他溫暖的人。

聞言,李意清目光溫和,輕輕拍了拍二花的腦袋,幫她收拾了換洗衣物,以及將剩下的藥包裝好。

元詠賦看到李意清的身影,想到昨天的場景,有些尷尬。

好在李意清聽到茴香小聲附耳,主動上前來,讓人將包裹遞到他的手上。

“這裡是三套換洗衣裳。天氣轉涼,到了海州記得幫二花裁製新衣。藥方都已經收在了匣子裡,兩月後,記得請郎中複診。”

李意清事無巨細的交代。

元詠賦聽得極為認真,一一應下。

牽過二花的手掌,他忍不住朝門中望了望,像是在尋找誰的蹤跡。

他站了片刻,也不見有人來。

元詠賦有些難受,他知道昨夜是自己意氣用事。

可是今日他就要遠去海州,一去小半年,兄長也不願前來相送嗎。

李意清垂眸看著他臉上糾結變換的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輕聲道:“你兄長說,等你何時將《資治通鑒》之《周紀》學通,再相見不遲。”【1】

元詠賦沉默,低頭應了聲是。

“那嫂嫂,我就帶著二花離開了。”

元詠賦打起精神,對李意清道。

李意清微微頷首,“路上小心,記得寫信報平安。你兄長雖然沒有明說,卻在心中記掛你。”

元詠賦聞言臉上放鬆了些,保證道:“我會的。”

快要走到馬車邊,二花忽然掙開元詠賦的小手,蹭蹭蹭地跑到李意清身邊,抬頭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她。

二花小聲道:“謝謝你。”

她抱完,臉上浮現一抹害羞的紅色,轉頭跑回元詠賦身邊,任自己被他抱上馬車。

元詠賦朝李意清揮揮手,也沒住進馬車,和書童一人一邊,坐在馬車外沿。

馬車走遠了。

李意清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

茴香有話直說,她跟在李意清身後進屋,小聲道:“雖然二花姑娘來了沒幾天,可是她突然離開,還真是有些不習慣。”

毓心聞言,也點了點頭。

“可是人生便是這般,說不準會在什麼時候遇見什麼人,也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迎來分彆。”

李意清平靜地道。

她並沒有被當前猝不及防的相識和分彆擾亂,她還有自己的路要走。

人生如夢,相逢難料何時遇;歲月似風,聚散無常彆故人。

都是人間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