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石身上有功夫,看眾人完全失了智一般爭奪,先製服搶得最凶狠的兩人。
然後用力將木材摔在地上。
哐當一聲巨響後,眾人才將視線落在洛石身上,見他身穿不凡,又有身手,紛紛變了臉色。
不到一會兒,熙攘的人群如潮水般退去。
角落裡,早前搓麻的老漢鼻青臉腫,手撞在地上,鮮血淋漓。
洛石連忙上前,扶起老人家。
“我攔了,沒攔住。”
老漢聲音依舊嘶啞,說完,捂著胸口低低咳嗽。
洛石看著老漢的胳膊,眼中滿是懊惱。
他心底愧疚,低聲道:“是我思慮不夠周全,害您老受此大災。您放心,您吃藥看病的錢我都會出。”
老漢上下打量了眼底年輕人,搖了搖頭,“看著唬人,其實沒傷到筋骨,回家去養兩天就好。”
洛石道:“這不成。眼下我還有差事。等我送主家回府,再來送你去醫館。”
一邊說著,一邊扶著老人家坐在樹蔭下。
老漢眯了眯眼睛,透過樹葉看著太陽,像是陷入沉思。
*
李意清看著兩人舉動,沒有出聲驚擾。
洛石安頓好老漢,回頭掃了眼七零八碎的馬車殘骸,有些底氣不足地道:“殿下,是我沒有考慮周全。”
李意清道:“此事突然,你能讓人幫忙照看,已經很難能可貴。”
可是沒有想到城南的民風竟然彪悍至此。
李意清在心底歎息,看著樹下的馬,對洛石道,“老人這邊我來照看,你先回城中將此事告知京兆尹,順道回府上和元辭章知會一聲。”
洛石遲疑片刻,點頭應下。
說完,他翻身一躍,騎上大馬,轉過身道了句“很快回來”,便疾掠而去。
一直在暗處的兩個侍衛見洛石離開,走到李意清身邊請罪。
李意清看了眼兩人,道:“回去自行領罰。”
侍衛跪在地上,聽到李意清的決斷,反而鬆了口氣,齊齊應聲。
他們這一趟出來,遠遠跟在李意清身後,全然將這邊馬車托付給老漢一人照料。
就連他們走的時候,還在想洛石辦事周到,知道請人照看。
誰知道不僅馬車沒保住,連人都一並傷了。
這般放鬆警惕,確實該罰。
*
侍衛腰佩大刀,麵帶煞氣。路過的人瞧見地上的木頭,即使心中垂涎,也不敢有什麼動作。
李意清站得累了,隨手撿了一塊還算平整的木塊,放在地上坐下。
老漢瞅了她一眼,抿了抿乾裂的唇,“他喊你‘殿下’,你是大公主?”
順成帝已經及笄的公主一共兩位,二公主年方十六,不曾婚配,隻梳少女發髻。
能梳婦人發髻,隻能是城中奔走相告、新婚剛過的於光公主。
李意清微微頷首,“正是我。”
老漢有些遲疑,像是舉棋不定。
李意清坐得端正,見他心中猶豫,也沒有直接開口詢問。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老漢內心掙紮,渾濁的眼球轉了轉,長長歎息一聲。
“我……你隨我來。”
李意清挑眉,起身跟在老漢身後。
搓麻的樹蔭後麵,有一間小屋,小屋的牆根布滿青苔,發出一股黴味。
老漢推開隻能起到裝飾作用的門,在家中翻來覆去,最後拿出鐵鍬,在牆根一通亂挖。
他年邁,體力不支,挖了一會兒就歇下了。
李意清站在門口瞧著他的舉動,喊了個侍衛,按著老漢原先挖的位置繼續往深處挖去。
挖了約莫兩尺深,李意清才瞧見裡麵放著的一個盒子。
那盒子在土裡深埋數年,上麵甚至有蚯蚓爬過的痕跡。
侍衛詢問的看向李意清,見李意清點頭,用力一拳,將本就朽掉的盒子從中間錘斷。
侍衛從盒子裡拿出一壘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紙。
老漢見到紙張還在,眉眼舒張了幾分。
可不到一霎,眼中便充斥著揮之不去淡淡的哀傷。
“你看看。”
*
李意清拿起紙張。
紙上的字很小,因為墨水質量一般,有些受潮的地方已經洇墨和褪色。
字也算不上好,隻能勉強稱作端正。不過好在一筆一劃都十分用心,辨認起來不難。
紙張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去掉已經完全看不出寫了什麼的幾張,短短十九張紙上,寫了一個寒門少年的一生。
他少年金榜題名,本摩拳擦掌,想靠著自己的努力治理好一方百姓。可是兜兜轉轉,他深陷陣營漩渦,難以脫身。
最後一頁,筆觸顫抖,除了掛念自己的父親,隻剩下一句話。
“少年自負淩雲筆。到如今,春華落儘,滿懷蕭瑟。”【1】
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最後飲恨長歎,風華不再。
李意清靜靜看完,將紙用自己的手帕包好。
老漢陷入回憶,低聲道:“自尋春去,已經十六年了。”
陸尋春,便是少年的大名。
“尋春是個好孩子,十七歲就中了進士,得到剛即位不久的官家的重用。”
老漢說起自己的兒子,臉上帶著驕傲的神色,“官家說過,尋春能堪大用,造福一方百姓。”
可是他沒能實現自己決心,便葬送青春年少的一生。
十七歲登閣觀政,看遍名門,十九歲枯骨黃土,罪名加身。
*
李意清心中荒涼。
“十六年前的案子,想要翻案很難。”李意清沉默片刻,輕聲道。
況且少年字字句句,所指的人物權勢滔天,難以觸碰。
即便是以李意清的地位,也難以動搖。
老漢聞言,眼底的光暗淡了許多。
他搖了搖頭,語氣悵然:“我尚且苟留性命一條,隻想看見尋春沉冤得雪那天,可是時不我待。”
老漢站起身,恭恭敬敬朝著李意清鞠躬,“雖生而不得見,但願殿下收下此書件。若有一日他高樓將傾,將此作駝上一草,再燒書以告。”
李意清眼眶有些濕潤。
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者,為了自己枉死的孩子,待在他冤死的地方苦熬十六年,卻依舊投告無門。
若非今日遇見李意清,這份書件,怕是隻會在兩尺黃土下,化為朽泥。
他內心掙紮著,將李意清當成最後一絲希冀。
“會的。”
李意清用力擠出一個微笑。
她朝著老人舉手立誓,一字一句道:“我向尋春亡魂起誓,終有一日,他得見雲開。”
老漢眼中含淚,看著李意清,悲愴道謝。
芳草萋萋地,何處可尋春。
*
待元辭章和京兆尹趕來時,老漢已然氣若遊絲。
洛石見到老漢奄奄一息,眼底滿是不可置信,他不管不顧朝著老漢道:“你怎能騙我?怎能騙我?”
老漢雖然神色渙散,卻心滿意足,他看著洛石,像是透過他看向自己尚在少年的孩子。
他從容一笑。想要伸手幫助擦去洛石眼角的淚珠,卻有心無力。
“不怪你。”
是他自己心中的弦已經斷了。
這偷來苟活的年歲,是時候該還回去了。
*
李意清已經派了一個侍衛陪著毓心去尋大夫,可是久久沒有回音。
城南地偏,醫館不好找。
毓心跑得滿頭大汗,才把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郎中拽了來。
老郎中跑到時,臉色比地上躺著的老漢好不了幾分。可一看見老漢的瞳孔,臉色微變,伸手握住了他的脈。
“氣血乾枯,悲不欲生,”老郎中自顧自喃喃,有些不解地看著老漢,“都這把年紀,如何還看不透人世。”
老漢沒有說話,隻靜默不語。
洛石在旁邊急急問道:“郎中,他可還有的救?”
老郎中還在罵老漢一把年紀還不放平心態,聞言,惡狠狠瞪了洛石一眼,“你問我,你不如問問這老頭可還想活著。”
洛石不明所以,他望著老漢青紫的臉龐,聲音哽咽道:“是我不好,若是沒有托你照看,也不會連累你至此。我還買了枇杷膏和藥油,我都還沒給你用上……”
洛石聲音越來越小。
老漢卻目光平和,他道:“不,我還要多謝你。”
許是不忍心看著洛石哭得這般傷心,老漢問老郎中,“這副身子,還能撐多久?”
老郎中年歲比老漢還大,見他主動詢問,沉默半響,慢慢開口。
“給你施完針,還能過了這個年。再長久些,我就不敢言了。”
沉默了許久的李意清忽然開口,“過了年,就開春了。”
洛石和老郎中不明所以。
可是卻也驚奇地發現,當李意清的話音落地,老漢本渙散的瞳孔竟重新綻放光彩,有了求生的意願。
老郎中看了李意清一眼,心中驚奇,不過還是將眾人請出,留他一人為老漢施針。
*
洛石出來後,臉上還有淚痕。
李意清回眸瞥了他一眼,語氣平靜的開口,“他孤身一人。等大夫施完針,你為他養老送終,可願意?”
洛石聞言,先是驚訝,然後連連點頭。
外間,元辭章和京兆尹正在查看馬車殘骸。
京兆尹看到李意清出來,圓胖的身子靈活地擠開眾人,走到她身邊,臉上掛起一抹奉承討好的笑,“菩薩保佑,幸好殿下沒事,否則微臣真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京兆尹午食還沒用完,就聽到手底下的人來報。
於光公主在城南出事了。
他急得一頭汗水,剛趕到了這裡,便和元辭章和方嶼撞見了。
方嶼也罷,可是元辭章身為公主駙馬,聽到公主在屋子裡,竟不著急,還給他攔在門外。
元辭章現下官位遠不及他,可是他能在京兆府尹的位置上一待八年不出差錯,便是知道哪些人是惹不起的。
他再心急如焚,也隻能老老實實站在外頭等著。
眼下見到李意清全胳膊全腿地走出來,他更是一行老淚都想流出來。
京兆府尹念完,臉上神色嚴肅了幾分,“殿下放心,我已經派人去抓犯事的刁民,必然嚴正處置,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