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清對宮中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在新房中坐了一下午,她晨起沒睡好,天一暗便困得不行。
毓心以身為靠枕,供李意清倚著小睡。
睡了半個時辰,毓心半邊胳膊都酸麻了。一旁的茴香也等的無聊,坐在地上雙手抱膝,頭一點一點,睡得不安穩。
終於,一陣喧鬨聲逼近。
毓心一直提著心,聽到聲響,立刻反應過來。
她推了推李意清,“殿下,時辰到了,快醒醒。”
李意清身體比腦子早一步醒來,剛坐直,眼睛還沒睜開,大紅的蓋頭便蓋了上來。
李意清:“……”
她在蓋頭下輕聲打了個哈欠,看著蓋頭四角係著的流蘇搖晃。
大紅色的縫隙下,能看見毓心的裙角走到茴香身邊。茴香嘟囔了一聲,站起身,像兩尊神一樣站在李意清的兩側。
*
外堂吵吵嚷嚷,都推著擠著要來看新娘子。但是個個心底都知道這是於光公主,因此隻圍著元辭章轉。
“伯懷,今日白天便讓你逃過去了。可是你要娶我朝公主殿下,沒點表示,我們可不依,”有人朗聲笑道,“至少補上兩三首催妝詩吧。”
去皇宮接親,自然沒有什麼人阻攔,更沒有敲門禮和催妝詩環節。
李意清聽到那人聲音,隻覺得好笑。明明就是自己想要為難元辭章,卻非要打個轉,拿她做筏子。
果不其然,隨後就有一聲更高的聲音笑駁了回去,“韓二,你早在書院便有此預謀了吧。”
“聖人曰,不可隨意揣測。”原先的聲音隻辯解了一句,便繼續追問,“伯懷,快些快些。你早作完,我們也好早些退去。”
話音落下,其餘眾人紛紛開口附和。
“就是就是,伯懷,信手拈來的事,莫要謙虛藏私。”
“以狀元郎之才,一首催妝詩還不是倚馬可待。”
元辭章被人團團圍住。
今日他喝了幾杯酒,但神誌清晰,作詩自然不在話下。
沉吟片刻,輕聲道:“朱簾輕卷露華濃,鏡裡紅妝待催同。花鈿巧綴雲鬢上,金釵搖曳步輕容。”
李意清微微愣住,身旁傳來茴香的低笑,“殿下,元公子記性可真好。”
毓心道:“才過去幾個時辰,若是不記得了,才叫人意外。”
李意清聽著兩人交頭接耳,外堂賓客卻還不肯罷休,被稱作“韓二”的人繼續道:“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你是金科狀元,一首,可不能夠。”
旁邊有人道:“正是,太子殿下就在外頭,怎麼也得太子點頭,才能作數。”
說完,就有人鬨哄哄地出去,要喊太子殿下過來。
那人想的快,腳步也快。不一會兒,太子殿下就被拉了進來。
有人複述了一遍剛剛所作的詩。太子聞言,目光很是新奇地在元辭章身上轉了一圈,忍不住笑了。
“伯懷,原來你也會吟風弄月。”
元辭章耳垂通紅,鴉羽般的睫毛低垂,想推脫,又無從說起。
隻能道:“太子殿下就莫要取笑了。”
太子莞爾,周圍人鬨哄哄地喊著再來一首,他隻好無奈地攤了攤手,“妹夫,可不是我不幫你。你就再作一首,表示慶賀。”
太子殿下發話,元辭章不好推脫。
他應了聲,看著滿場的賓客。
“賓客如雲聚華堂,觥籌交錯鬨聲揚。”
“紅燭高照眾聲語,驚得瑤姬步姍姍。”
幾乎是一邊看來客,一邊就將詩念了出來。
“……”太子愣了半響,方才連連笑著搖頭,“可真是狡猾。也罷,我這關,算你過了。”
眾人也見好就收,並肩出去的時候,還是回念那句“瑤姬”。
也不知道那句瑤姬,是指新房中的於光公主,還是特意來此送上祝福的神明。
*
李意清聽到外頭的動靜小了,知道外頭賓客已經散去。
耳邊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是茴香和毓心悄聲退下。
臨到此刻,她方有些難言的緊張。
頭頂的蓋頭忽然消失,淡黃的龍鳳燭光搖曳,襯得周邊景致都柔和下來。
李意清抬頭,看見元辭章站在麵前。
如鬆柏、如清風。
眉目清朗,眼若幽潭,果然是策馬遊街,能引得擲果盈車場麵之人。
若是穿一身墨竹白衣,或者青冥長袍,不須周身雲山霧海,便已經像是畫卷走下的謫仙。
今日的紅色在他身上,不顯得突兀,反倒增添了幾筆旖旎氣息。
元辭章見她微微失神,出聲道:“殿下?”
李意清回神,朝他笑了笑,伸手搭在元辭章伸出的手上。
元辭章的手修長,指尖側邊有常年累月握筆積累下的繭子,骨節分明,帶著溫熱。
李意清跟著他坐在了外堂的八仙桌上,看元辭章取了兩隻小杯,倒滿酒。
“合巹酒?”
李意清有些意外,但還是接過了他遞來的杯子。
她感覺元辭章並不排斥婚事。
李意清一邊想著,一邊和元辭章碰了一下,兩人各自一飲而儘。
飲完,李意清把杯子放在桌麵上,餘光看著元辭章的舉動。
元辭章坐得端正,一動不動。
李意清心底覺得好笑,估計狀元在金鑾殿都不曾這麼僵直。
半響後,元辭章打破了寂靜。他看向李意清,輕聲道,“我幫殿下梳洗?”
茴香和毓心都已經退下,此刻房中沒有旁人,李意清便點了點頭。
要卸完這一身頭麵妝容,兩個人總是快些。
不過幸幸苦苦維持了一天的妝麵,卻隻給新郎瞧了一眼,李意清還覺得有些可惜。
毓心畫了差不多了一個時辰呢。
這邊,元辭章扶著李意清走到梳妝台前,手指靈活地幫她取下滿頭的珠簪。
元辭章動作輕,手指在發絲中穿梭,像是在按摩。
李意清不再動彈,挑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在梳妝台前。
元辭章取下最後一根發簪後,李意清的長發也隨之柔順地垂下。
他呼吸頓了頓,低聲道:“我去打盆熱水。”
李意清看著他背影,品出了幾分落荒而逃。
元辭章動作很快,來去不到幾息,立刻端著一個銅盆進來。
水麵冒著熱氣,中央有一方白色的帕子,元辭章俯身把帕子擰得半乾,一點一點擦去李意清臉上的脂粉和花鈿。
李意清覺得臉上有些癢,便眨了眨眼睛。
忽然,她突然開口,語氣疑惑:“為何戲文中洞房花燭夜,都沒有卸下紅妝這一步?”
元辭章拿帕子的手一抖。
元辭章沒有應話,將有些微微變紅的帕子重新放入水中搓洗、擰乾,繼續之前的動作。
李意清也隻是隨口一問,並不需求一個答案。
再者,這個答案即便狀元博覽群書,也不一定能解答。
李意清忍不住莞爾一笑,竭力集中注意力的元辭章被她一笑打亂心神,停下手中動作。
“殿下。”
他語氣無奈。
李意清自然是極美的,今日的妝容更是將她臉上的優勢放大,一顰一笑都熱烈奪目。
此刻她雖然乖巧坐著,但是臉上表情比起過去隻可遠觀的清冷疏離,多添了幾分靈動,身上還帶著一股淺幽的花香,若不是高坐九天的瑤姬仙子,便是戲文中顛倒眾生的花妖。
李意清見元辭章欲言又止,便看了銅鏡一眼。
他的動作輕,妝容都卸了大半,也沒有地方揉紅。
“怎麼了?”
李意清不知道元辭章的想法,於是出聲問道。
元辭章歎了一聲,話說的半真半假。
“給殿下去妝,比考狀元還難。”
李意清:“……”
有一絲靈感一閃而過,李意清感覺自己悟了,但又沒有抓住。
不過她的臉上還是忍不住紅了一些。
今歲甲辰年已巳月乙酉日進士科,大慶舉國上下一千一百七十六人來京赴考,第一甲進士及第三人,第二甲進士出身九十八人,第三甲同進士出身二百零六人。
總共加起來方才三百人出頭,怎麼就去妝比考狀元難了。
李意清心中這樣想,卻也知道此刻不宜爭論,便微微垂眸,讓元辭章繼續擦拭。
等妝完全卸下,元辭章將水端出去。
隻剩下李意清一個人在房中。
李意清去看牆上的《山河圖》,看了一會兒,回到床榻邊坐下,盯著搖曳的龍鳳燭。
元辭章這一趟出去的時間有些久,李意清的心中升起一抹緊張不安。
這股不安在元辭章重新回來達到了頂峰。
此刻元辭章也洗漱完畢,頭上的發冠也取下,墨色長發如瀑布,散在紅色的寢衣上,帶著一股難言的情愫。
李意清看著他走近,再走近,直到坐在她的身邊。
許是夜色如水,燭光微暖,顯得元辭章向來疏離的眼眸也變得溫柔。他喉結微動,視線落在李意清的臉上,聲音有些啞,“殿下。”
李意清說不清心裡的悸動,她將不安儘數隱藏,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伸出手指主動勾起元辭章的一縷發絲。
元辭章看著她白皙的手指纏繞上的發絲。
黑白色的對比在昏暗的燭火下融合,沒有一點突兀。
元辭章不再克製,伸手解開床邊兩側的簾幔。
大紅的簾幔緩緩合上,床頭的龍鳳燭一夜長燃。雲雨初始,不知多久,才歸於平靜。
沉靜之後,李意清累的不想動彈,將被子卷起,縮在裡側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