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賀如此明擺著的敵意,讓席間氛圍一滯,難以言明的緊張感順著字眼攀爬進入人心……
“看來如今年少之輩也不容小覷啊” “這倆都不是省油的燈。” “可見城府。”“……”
眼看焦點跑偏,主人發話了。
“好了好了,本殿瞧二位年紀尚小,有些孩子氣罷了。”
感知賓客們各色齟齬寫在臉上,世子終於開口解圍。 “諸位多擔待,上歌舞伴樂。”
眾人由此安靜,賞舞飲酒,姿勢慵懶,麵露悅色。方才插曲立馬被拋諸腦後。
沈蘊還氣著賀璟蘭,就見兩位熟人尋到了身邊。戶部侍郎黃響之女黃心蓮、諫議大夫曹章林胞妹曹雲。
曹雲率先開口“怎麼今日連你這木頭丫鬟都憂心忡忡,主仆二人好似一尊苦佛。果真被賀璟蘭氣傻了?”
阿古不喜歡被人盯著看,起身退下,長時間木著臉的人突然皺眉,臉上的紋路總是異常清晰。
還沒等沈蘊開口,黃心蓮見縫插針
“要我說,他這麼直接向你挑釁也能理解。如今朝堂之上,不安寧。”
“早知道今日不來了。”沈蘊歎口氣。
“你不來侯府還能有誰?沈妹妹莫不是與賀公子有些交情?怎得今日偏攀纏你?”黃心蓮試探道。
沈蘊撇著嘴。“幾麵之緣,哪能有什麼交情。隻怕他原就是個愛引人注目的。”
“那是先前有過得罪?”向來矜持的曹雲也好奇道。
“我們攏共碰麵幾次,不是他頑劣欺我,就是他搶我東西,是他得罪我還差不多。”
黃心蓮道,“依我看,哪裡需要得罪。你這頭一位皇後,他那頭一位貴妃。你們二人能和平相處倒才奇怪。”
“噓,各位妹妹說話可緊著點,當心他人聽了去。”曹雲朝著屏風使使眼神。圓眼薄唇,嬌憨長相,配上眼波間流轉一絲精明,倒還添了些靈氣。
“是是是。你們簡直天生的冤家。沒見過幾麵,還能鬨得起來。” 黃心蓮轉而又道,“我可聽說賀公子四歲開蒙,年輕氣盛。雖是紈絝了點,世家門庭擺在那兒呢。”
“哼,你怎麼不說他這紈絝子弟年紀不大,對著女人,玩世輕佻也學得一分不落。我可是親眼見過,一雙桃花眼,盯得女眷們嬌羞紅麵,再訴幾句酸詩,怎能不瀟灑。”
黃、曹二人你來我往說得起勁,衣袖掩麵,淺聲嬉笑。反倒是沈蘊今日寡言少語。
“唉,想什麼呢?”
沈蘊這才開口“我聽我家大嬸嬸提過,她說如今哪裡是賀家的天地,這宴會就是信號。”
黃心蓮接上說,“確實,今日宴請小半都是儀嬪娘娘的親屬,連個落魄的五品舅爺都擠進來了,貴妃娘娘的反而最少。一旦冊封,還不知要怎樣。朝堂後宮一經變動,這京城腳下,見風使舵隻怕變得更快。”
曹雲認同道,“人心之變,利益驅之。無形卻真啊。沈妹妹怎麼看?”
沈蘊挑撿著麵前盤中吃食,似是根本不感興趣,“這些與我有何乾係?不如且走且看。”嘴角上揚搭成一抹笑,少女的笑容無論如何,都透露些單純。
“難怪都說沈妹妹聰慧。”黃心蓮輕歎口氣,順順衣袖,斜眼嬌柔一瞥。她生得嬌豔,開口無論笑怒,嘴角那一枚紅痣,都讓人無法忽視。
“行了行了,沈妹妹,我們該回位了,還要等著看世子那傳說價值非凡的畫呢。”曹雲告辭,攙著臉蛋泛紅的黃心蓮回到遠處席位。
而後不到一刻鐘,世子果然帶著浩浩蕩蕩一夥人回到了宴席。
“諸位,重頭戲在此。此畫為幾月前遊湖之友人所贈,婉轉秀麗,實在不忍讓其蒙塵。如此今日可供各位賞玩。” 嘹亮聲中愉悅難掩。
慶安侯這位世子,體型敦厚,性格溫順,笑容可掬。正扶著肚子安排小廝展畫呢。
左看看沉浸展畫的世子,右看看周圍人十分期待的樣子。連身邊向來粗俗的阿古此刻都盯著那邊,似是連眨眼都忘了。
沈蘊莫名有些煩悶,“我吃撐了,能溜走嗎?”
“小姐莫急,看看那值錢的畫。”阿古輕聲答道,注意力集中於遠處小廝將要懸掛於展台的畫卷,望眼欲穿。
錦繡緞的畫布徐徐展開,一點點透出線條精美,著色不俗…人們隨即稱讚,悉悉索索討論著意境。
直到畫卷完全展開,待人看清,一片嘩然,竟突然噤聲,無一人敢說話。
畫中人遊園山水、信步閒庭,一男一女,年華正好。仔細一看近處女子麵帶羞澀,穿著似宮中華服,難掩雍容之態,竟像是當今聖上新寵張氏儀嬪! 遠處男子白麵書生,可以肯定並非當今聖上!
畫卷下方赫然一句“中庭自摘青梅子,先向釵頭戴一雙。”
好一個親密無雙、青梅竹馬之意。
“這……這不是我那張畫……快,快來人!去,快去拿下來!”待世子看到眾人反應,哪裡還敢喘氣,咆哮道。
“這……這是”眾人自然早已看清,眼明心快的,已然知曉其中要害,頭頂背夾止不住冒冷汗。
仍一頭霧水,沒認出來的,還以為隻是撞破了件宮闈秘事,竊竊私語。
一眾小廝互相推擠往展台湧去,正欲伸手摘畫。
——咻,一隻響箭正正穿透在掌中央,隻聽小廝慘叫一身後,一箭又一箭射落在了庭院裡。
“有刺客!” “被包圍了!出不去了!”炸耳般的提示竄來。一眨眼,沈蘊近旁又傳來恐慌“起火啦!”
霎時間,貴人奴仆亂作一團,手上無任何武器抗衡,甚至分不清歹人方位,隻得四處逃散。連世子也顧不得大局,被私兵擁護著退到後院去。屏風推倒,矮桌歪斜,中箭之人哀嚎撲倒,流水染上血紅。
沈蘊看到畫全貌時,為之一振,一陣不妙感強烈襲來。自己琴棋書畫雖皆是半吊子,但常年入宮行走,宮廷畫師之作還是能一眼認出的。畫風工整,布局卻怪異……
可還未細想,伴隨著世子咆哮,一旁的阿古已將她拉起身,慌亂之中還被一旁燭台絆倒,火勢騰延,沈蘊強忍恐懼,彎腰去扯釀蹌地阿古。
於是阿古躲在沈蘊腰後,推著她往前,混入人流,一齊往後院逃去。
起初沈蘊還能聽到阿古說話,在一眾尖叫恐慌裡,一股透亮的大白嗓音流穿過腦海,斷斷續續道,“小姐,一定找地方躲好……入夜…後院馬車…”
不知被誰重重推過一把後,沈蘊迷迷糊糊不知方向。人群擁擠推搡,再次回頭時,哪裡還有阿古的身影。
一瞬間,心頭浸滿無助與不安。沈蘊下意識再想衝出去,卻被人一把死推進了後院。後院門口堵滿小廝,再一看,三三兩兩的貴人,一個個發髻鬆亂,麵色蒼白,癱倒在廂房、亦或是龜縮進了往日從未踏足過的狹小偏房。
府內僅有的護衛此時圍滿在正房門口,個個拔刀防衛、屏氣凝神——裡頭的是世子。外麵喊殺不斷,不知為何到現在還沒有援助。
沈蘊耳邊嗡嗡作響,隻覺雙腿發軟,尋了塊花崗石的背麵就要靠著蹲下。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
“怎麼是你?”賀璟蘭翹著二郎腿,靠在石頭上,哪像是逃命簡直在乘涼。
“這話該我問你,你怎麼不去殺敵?”沈蘊語氣尖酸。
“你知道那些歹人什麼來路嗎?我天資卓絕才不去送死。”賀璟蘭邊說邊試探這女人。
沒瞧出什麼異常又生硬開口道,“你…你怎麼知道玉蘭那事的?”
“你先說從哪知道要拿虞美人攀汙我?”
“嗬,誰要攀汙你。我不僅知道虞美人,還知道你那些讚春的詩句都是偷來的!”賀璟蘭收腿一蹬,半蹲著說道,眼神裸露玩味。
“不是偷!是我找薛先生求來的!”
這嘴硬得正合心意,賀璟蘭掏出一張揉皺了的黃棉紙,故意在她眼前晃。
原來阿古今日給沈蘊的詩詞為謄抄,此時那張原件赫然出現在賀璟蘭手中。
少女臉上兩坨緋紅,不知是氣憤還是羞愧,沈蘊擠擠嘴角“你不也一樣,方尋的春日遊記你藏哪兒了?”
末了,狡黠湧出眼底。
同先前一樣,原本得意洋洋的賀璟蘭又一下沒了氣勢。沒錯,沈蘊賦詩是抄來的不假,但自己那些詩句亦是抄襲這事怎可能被發現?
昨日他去會館找方舉人求詩時,偶然看到桌上薛老的紙,本想著多一份借鑒,便偷拿了。結果今日宴席之上,竟有人一字不落的說出紙上的詩句……可她又怎會知道方師兄為自己即興所作的詩?
收起咧開的嘴,看著這張嬌憨的臉,卻時不時的總能冒出意料之外的話。先前那股危機感再次襲來。
賀璟蘭還打算強撐,“我當然沒有偷詩,是……是我算出來的。對,卦象占卜之學,說多了你也不懂。”
“……真巧,我也是算出來的,茶葉沫子算相,和你的不一樣吧。”沈蘊搖頭晃腦,頂著滿臉灰屑,一雙葡萄大的眸子裝著一覽無餘的抖機靈。
看著不大聰明。
賀璟蘭終於忍不住琢磨,本以為對方是什麼手眼通天、冰雪聰明的人物,看得出自己的深淺門道,還緊張了一番。可看她這樣子……
沈蘊亦是生疑,旁人不是說他早慧聰敏,才華橫溢。可這言語之間漏洞百出……
——難道她/他也是個半吊子?還是在扮豬吃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