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夜月輕撫院落,暮色悄然而至,枝頭上的翠鳥叫累了,現如今隻剩偶爾的一聲嘀鳴,倒是襯得這夜晚格外安靜。
寧十二靠在樹木一支,環抱著玄鐵長劍,劍鞘通體漆黑,金紋作飾,透過偏偏翡葉可以看到天幕下的圓盤朗月和點點繁星,
下方地麵傳來兩道規律的腳步聲,是聞翎和寧清二人,十二旋即飛身而下,落在院門前,單膝著地行禮,“少主!”
“你下去吧,讓十三來守著。”聞翎說。聞翎從寧清手中接過食盒,單手提著向屋內走去。
寧清在院子外一側依牆而立,十二暫時未走,他倚在另一側,昏黃下來的天色落在兩護衛臉上,寧清沉穩肅穆,與之相比,十二顯得頭腦機靈,
寧清開口說道:“白日裡頭那人落水,若是出了事端你可曾想過後果,”少主應其兄長邀請,去了詩樓,自己護衛在側,中途得知裴溪朝落水還牽連了舊日重傷,又入危中。
裴溪朝身份特殊,院落偏僻,隻有少主信賴的屬下可以與之接觸,少主吩咐,若是裴溪朝有什麼要求,隻要合適,便可滿足,
少主跋山涉水而來,又匆匆夜行尋得此人,為其治傷,救其性命,十二和十三要是看護出了岔子,豈不是負了少主心血,
寧清長劍出鞘,劍刃直指十二,“少主剛剛與我言說,寧沚罰鞭刑一百,你可知為為何?”
除此之外,還暫奪了其錦繡閣坊主的經營位子,這幾日分散來到京城的天樞閣屬下逐漸彙聚,會善於經營的女子,從來不止寧沚一個,此行中人亦然。
十二本被劍刃所指疑惑不堪,又聽聞寧清說寧沚有罰,他與寧沚關係向來不錯,心裡更加疑慮,遂言:“為什麼?”
“她對少主表兄多有懈怠,實為敷衍少主命令,你說該不該罰?”在天樞閣,少主聞翎的命令就是一切,絕對服從,絕對執行,
以前是這樣,以後更是這樣,他們寧字為名的的這群人多為命運多舛,因為少主才有如今,連性命都是少主的,若是不能能為其分憂,那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剛才路上,隻餘少主與寧清兩人,聞翎問他:“寧清,是不是我最近很善良?”寧清之於聞翎身後行走,直覺問題有異樣,他還是如實回答:“少主是這世間最為仁善之人。”他打心底這樣認為。
十二看護裴溪朝讓其落水在先,寧沚讓百裡雲逸自己跑去院中未曾率先回稟在後,這管理一個大的勢力,仁善本是為人之本,不可不有,可是若讓屬下生了僭越之心,做了僭越之行,
這次是小事,那日後呢?千裡之堤潰於蟻穴,聞翎無法容忍自己的背後有二心之人,念及往日情分,隻是小懲。
劍尖劃開衣服,沒入皮肉,十二隱忍地忍住生疼,悶哼一聲,跪地有言:“屬下知錯!”
“你和我知錯沒有用,”寧清收回長劍,劍刃上鮮血滴向地麵,“你去東城坊街鹽鐵鋪那邊吧,待會把十三叫來。”
他做主驅逐了十二作為少主護衛的責任,是寧清下的命令,更是少主的意思。
看寧清態度,十二不敢再多言,為今之計,隻可彌補,不可質問。是少主寬宥讓他失了身份,
尤其是離開天樞閣,寬容的環境中最是容易鬆懈和迷離,他一手放在胸前傷口,從地上起身站起,寧清扶了十二一把。
房中星欞木門半開半闔,裴溪朝落座而思,他想,或許自己應該主動去和聞翎談一下,她說過可以幫他,
無論聞翎需要自己做什麼,隻要能夠救下裴氏親族,不涉及通梁判朝這一類的禍國之事,都可以應允下來,
再者說來,自己性命為聞翎所救,善思善行如同再造,自己本該感恩戴德好生報答,若非因為自己落入窘境,何至於如此白吃白喝,
苦難中的安逸最是容易腐蝕心緒,裴溪朝自己想通後心脈通達不少,
裴溪朝的警惕性下降到都沒有聽到聞翎的腳步聲,直到木門“吱嘎”一聲,聞翎將手中食盒放於桌麵。
裴溪朝猛然抬頭,沒想到聞翎回來的這麼快,還親自來為他送飯,裴溪朝伸出雙臂連忙自己打開蓋子,
對方不是伺候人的侍從一流,自己不可再妄加怠慢,身體不全好,手上動作急,卻打不開機關巧妙的榫卯。
“我來吧,”聞翎落座,手指放於食盒一木塊突起處,轉動一下,隻聽到“啪嗒”一聲,蓋子應聲散開,裴溪朝端起蓋子置於桌角一側,道:“謝謝。”
圓形檀木桌子不大,聞翎坐的凳子距離裴溪朝不足一丈距離,垂下去的衣服甚至可以捧在一起,裴溪朝一低頭就看得到,他迅速收了白色衣角,忽又響起剛才那放蕩男人的無禮之言,
裴溪朝十歲就入軍營,除卻家中母親與堂姊,並未與女子有過親密接觸,曾在軍中聽得士兵快言快語,說家中妻子不止賢惠還像仙人一樣自帶芳香,
那時裴溪朝隻覺這士兵心思飄忽不在邊疆,警告責罰了他,而今想來,這女子或許真的是自有馥鬱,就如同他身側的女郎一樣,
這樣的感知讓裴溪朝不知所措,他移了移凳子,欲要拉開鼻尖泛起的花香馥雅的距離,
——“砰”
凳子倏然歪倒在地,砸出一道聲音,裴溪朝看向聞翎,聞翎看向木凳,
她不發一言,眼中情緒一直看不出其間喜怒,反倒是裴溪朝的心思寫在臉上,他於傷重本就臉色蒼白,現下臉上發熱變紅,人更加束手束腳,凳子腿兒刮到了聞翎的衣裙,
顏色淺淡的雲錦紗瞬間多了一道突兀的灰漬,裴溪朝窘迫到不知是該立起來凳子,怔愣的樣子很呆,很難想象這是曾經在戰場上排兵布陣誅殺外敵,手染無數鮮血的定安將軍。
“抱歉!”他隻能開口道歉,自己落魄後竟然會這樣笨手笨腳,弄臟了恩人的衣擺,
聞翎捏住一擺一角,說:“無事”,明亮的黑瞳中映出裴溪朝笨拙的動作,他顧不得傷口又泛起的暗痛,讓自己快速坐好,又要掩飾住那一絲異樣的情緒。
聞翎並未理解裴溪朝此刻的在想什麼,淡漠的神色中是思索和探究,
裴溪朝此人是否有能力為天樞閣訓練兵衛呢?聞翎認真思考著這個問題。
天樞閣常年不重武力培養,雖然各大長老都培養了自己的護衛,可是閣中整體的力量是散亂不堪的,這是事實。
在各地以商鋪的形式接觸各方人員是最好的建立情報網的方式,往日裡大家琢磨的是如何提高信息之間的傳遞速度,如何獲得更多的秘聞要事來掌控他人,
閣中本就有不少擅長文集冊卷整理的人士,聞翎講述完優化的法子後他們能一點就通,繼而去實踐,去修正,
王朝士農工商,秉承學而優則士的信念,商人的地位不高,富商常被讀書人瞧不起其滿身銅臭粗鄙不堪,
聞翎不這樣認為,如今的大夏民安國泰,各地經濟已然興起,商人地位在未來上升是早晚的事情,她隻不過是搶先一步收攬了一些人才。
然在武力建設這一塊不比其他,聞翎在現代時是和平的時代,很難接觸到如何麵對武力式微這件事,聞翎思來想去,兵衛訓練也是需要找專精於此的人,將軍一類是最好的人選。
“先前你問我為何救你,”聞翎深深看向已然坐好的男人,他點點頭,喉結滾動,雙手掌握成拳,是一副緊張的模樣,
裴溪朝耳廓發熱,他控製不住這種反應,適才那輕浮男子說自己是聞翎養的小倌,初聽時是惱怒上頭,
自己曾經戰功赫赫落難後被如此比作很難不生氣,
曾經他長相因著不似武將慣常長相,也被質疑貶低,後來他通過自己的實力證明那些話不過是胡言亂語,再無敢以相貌譏笑裴溪朝之人。
而如今他汙名滿身,身負重傷被聞翎所救,她於他的再造之情,裴溪朝不知道如何將還,坊間曾有戲言“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不知覺的,裴溪朝腦海中蹦出了這話,
真是被那男人的小倌之言擾了自身思考,竟然會出現如此荒謬的想法,裴溪朝暗暗壓住胡亂發散的想法,小幅度搖了搖頭,
在聞翎眼裡,裴溪朝的行為變得奇怪,她恍然想起一事,若是人經曆難以接受的事變後精神會發生錯亂,變得瘋癲狂躁,
裴溪朝因被陷害通敵叛國,又經追殺,莫不是瘋了不成?
這廂裴溪朝低下頭,悶著麵色扒飯,他收斂了軍營時的粗魯動作,讓自己慢條斯理文雅一些,雖可隻眼前女郎定為奇人,但是自己也不好過分失了禮數,
“對,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若是姑娘有需要,在下願萬死不辭,”裴溪朝說的篤定,先前還在懷疑聞翎是否會是梁敵的那縷心思不知道忘到了哪去。
聞翎抬眼,與明亮的墨色眼瞳相撞,“裴溪朝,我還可以救你裴氏一族,”她認真又緩慢,說出的話不斷牽動著裴溪朝的心脈,聞翎淡淡道:“我的要求不高,隻不過是讓你發揮一下個人能力罷了。”
危險的直覺在四肢流動,裴溪朝扒飯的動作怔住,他脖頸微抬,與聞翎視線相交,近乎於一字一頓,暗啞說道:“救下裴氏一族?”
“對。”聞翎答得篤定,彷佛對她來說隻是微末小事,
如今朝野上下,無人敢觸黴頭為裴氏諫言,朝堂尚且如此,聞翎卻說可以替他救下那些親族,
那麼,自己需要付出什麼代價呢?
裴溪朝問她:“你想要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