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 蕭筠就一株活久了的連理花,……(1 / 1)

蕭筠就一株活久了的連理花,早可以成魂,隻是違背自然和自己相處幾個月,付出巨大的代價,所以現在才成魂不到半個百年。

韓柷杌為上古遺神,姻緣簿裡沒有他的名字,要在當時有一段神仙佳話,如何可能,隻是有人為他經了難曆了劫,全他少時天真無邪,赤心幻想。

而韓柷杌察覺到自己和卷軸問道突然融合,他在昏倒前注入蕭筠體內自己的一些氣息,好讓他記得他、找到他,而舒雨身上氣息與他一模一樣,始見蕭筠時韓柷杌才會說服自己、私以為蕭筠是舒雨的一片魂魄。

而且蕭筠和舒雨相處了無數年,從混沌時的頭頂枯木到頭上草冠。

猶記得他當時是把連理花給了蒼鳳兒,也難怪翁九垓要這樣做……

蕭筠與他的感情原本就不該事事順遂,但為何是蕭筠難過?

韓柷杌沿著溪流走,邊走邊羨慕蕭筠,因卷軸問道之故,他不涉情愛,在這方麵冷情冷血,而蕭筠誤打誤撞碰見了韓柷杌和卷軸問道都十分薄弱好攻克之時。

腳步有一石頭,圓圓滾滾的,突兀壓著一堆扁平石頭,韓柷杌將其撿起打算拋進溪水裡,轉念一想又將其放回原處。

遠處走來一對男子,一黑一白十分登對,韓柷杌就原地等著。

那白衣的是扶清若,那黑衣的是剛才扶清若陪著喝酒的人。

那隻黑色大鳥盤旋而下停在韓柷杌肩膀上,歪著腦袋怪叫兩聲。

扶清若到韓柷杌跟前,微微頷首低眉道:“知微兄可是要走了?”

韓柷杌點點頭,道:“我弟弟應該不在這裡,我打算去彆處尋他,這幾日叨擾了。”

扶清若道:“不必客氣。”

韓柷杌笑看他們一眼,拍了拍肩上大鳥,歎道:“這倒是個尋人的好手,我跑這麼遠都被你們找到了。”

扶清若也是一笑,道:“知微兄若是不棄,可以帶著它尋人,尋到了人它自己會飛回來的。”

扶清若身邊黑衣人臉上一動,倒是沒說什麼。

韓柷杌頓了頓,道:“不必,隻是你能不能再叫我一聲哥哥?你真的很像我弟弟。”

扶清若一笑,不做推辭:“哥哥。”

韓柷杌拱手告辭,他回到紫萊界時陰燭和傲狠正在博弈,棋盤設的低,他們隻能蹲著,傲狠正苦思冥想著就被韓柷杌一腳踢摔在陰燭身上,黑棋白棋散了一地。

“你發什麼瘋?!老子正在進步呢,”傲狠看著一地棋子,痛心疾首,“你乾什麼呢?!”

韓柷杌到旁邊桌子上拿了杯茶,慢悠悠啜著。

見他這樣,傲狠欲起來狠揍他一頓,而且臉上還帶著熊熊火氣。

韓柷杌慢悠悠喝完了一口茶,抬手就引了瀑布忘情的水給他澆澆水,去去火。

傲狠看著無辜遭殃的陰燭,更是一股無名火起,比之剛剛韓柷杌給他的一腳來的火更甚。

韓柷杌見他殺招起,大力將茶碗擲下,茶水被杯底震起後又被韓柷杌借力化掌拍向傲狠。

傲狠躲閃不及生受了。

他怒吼:“你……”

韓柷杌道:“我去煉化問道的時候……是不是早醒來過?”

傲狠熄火:“主子……您記起來了?”

韓柷杌似笑非笑看著他,道:“我看憶晶鏡了,唉,你說我虛無縹緲空間裡麵有這麼多憶晶鏡,五顏六色怪好看的,我怎麼就偏偏看見了那一隻呢?緣分啊,真是奇也怪哉且妙不可言。”

韓柷杌自嘲一笑。

傲狠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吃驚道:“我怎麼記得當時你不用憶晶鏡啊?”

陰燭歎氣,道:“記得以前你和小殿下說過……你才到他身邊就強逼他用了。”

傲狠心想:是哦,當初怕他負心薄情辜負我一片關懷,在燭龍一脈殺過來時不幫我忙,就纏著韓柷杌用了,好叫韓柷杌時時看看自己對他的關愛,後來韓柷杌就養成習慣了。

韓柷杌道:“我找到那個木頭人了。”

陰燭並無多少驚訝,隻問:“蕭筠?”

傲狠卻是驚悚,張大嘴發出聲音來:“啊?!”

又覺這個“啊”很是不好,傲狠急急補充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你找到了他,那、那個人怎麼辦?”

韓柷杌微笑看他,卻叫傲狠脖頸一冷:“傲狠,你覺得我待舒雨如何?”

傲狠:“……”

帶兒子唄,還能怎麼樣。

“他運氣真的好,我的運氣也是真的好……舒雨已經不再是舒雨了,”韓柷杌摸出一枚鈴,晃了晃,“你們或許會說我負心,但我真的不喜歡他。”

“我對若兒也好,你們總不能說我也喜歡他。”

提起扶清若,韓柷杌一笑:“若兒應該快回來了。”

傲狠誹謗:有些事情不是喜不喜歡可以決定的,就比方老子先入為主覺得你和那個人是一對,蕭筠哪涼快哪呆著去。

陰燭則感慨道:“小殿下跳大荒台都快萬年了。”

“他替若兒入了輪回受苦卻又叫若兒等他,一個個都不得好過,也是何必呢?”韓柷杌起身,擺擺手,“不說這個了,我去接蕭筠你們在這裡等著。”

韓柷杌沒了影子,陰燭道:“我想回家看看。”

傲狠猛回頭,道:“啊?!那我在外麵等你,我進去了不得被你哥哥打死。”

“臭媳婦還要見公婆呢,”韓柷杌去而複返,一開口傲狠就恨不得給他嘴縫住,韓柷杌接著嘴賤,“從此以後不準許誰提起舒雨,他已死。”

是啊,舒雨已死,魂魄千萬片,韓柷杌找了萬年也不過找了幾百片,誰能說他最後一定能找全,又有誰能說舒雨希望韓柷杌將他找回。

就算找到了,那找到了之後呢?也隻是徒增傷感罷了,每一片魂魄都有了幾世記憶,到那時不知道舒雨會有多少記憶,會不會埋怨韓柷杌。

韓柷杌再見到蕭筠時微微有些吃驚,可一換算時間也覺得正常,他不過過了幾月光景,而蕭筠已然白發蒼蒼,容顏老去。

……

夏夜熱潮清爽了一些,燥風獵獵掠草而去,蕭筠身體有點難受,裡衣被薄汗浸濕了,貼著身不堪其憂。

待出了宮門,蕭筠見到權紹還在那兒等著他,就不覺一笑,道:“怎麼還在這裡?你娘今早說要給我們做冰酪,我想得很,快走!”

權紹點點頭,趕忙扶著蕭筠上了馬車。

馬車上,蕭筠對著權紹將皇帝要他成親的意思碎碎說了。

他身體不好,應付了劉掞就覺得昏昏欲睡,此時與權紹說話就興致缺缺的,拿著絹製扇,慢慢搖著。

權紹坐在馬車對麵,半響沒開口。

蕭筠睜開半隻眼眸看他,不知怎的勾唇一笑,道:“這些年來,你不都說是因為覺得我長的有些麵善才這般照顧我的麼?”

蕭筠此話不免有些問題,兩人相識這麼多年照顧一些再正常不過。

他當初在城外凍壞了身子,權紹救了他,蕭筠又出於某種私欲將初來乍到的權紹接到了青黛苑。

權紹更是見著蕭筠就覺得他很麵善,這樣一來二去這麼多年過去了,蕭筠待他似兄似父。權紹不防聽見此話,不知道為何心中有些慌,隻是帝令如山不得不遵。

權紹點點頭,頗為惆悵地道:“我知道了大人。”

其實老早以前權紹的官職就比蕭筠的高了,隻是情誼在,他心裡敬重蕭筠,稱呼叫習慣了也不容易改,權紹才依舊喚他“大人”。

蕭筠看著扇上的花,有點漫不經心地問:“你還記得你入京時那些錢銀是從哪裡來的嗎?”

權紹麵上做出愕然之色,道:“不記得了,好像是有人饋贈,不過後來回鄉查訪卻無人說自己曾經贈我錢銀。”

蕭筠不甚在意地點點頭。

不知是不是錯覺,權紹覺得蕭筠一下子遙遠了很多,也蒼老很多了。

蕭筠最終也沒有搬走,原因無他——權紹搬走了,隔了兩條街,娶了林相嫡次女,是皇帝賜婚,非常尊貴榮華。

嫁妝從林相府邸起始到權紹府邸結束,長長排了一條街,尾巴還沒有出林相府,頭就已經進了權紹府了。

娶妻那日,權紹坐在高頭大馬之上,不住的與街上道喜的人拱手。

蕭筠第二日見著新娘子了,見權紹與她親近又有些彆扭的樣子,不由得心有所感,歡喜之餘又有些不適,他隻笑著封了一個大大的紅包。

他兩個弟弟成親時,他這個哥哥都是隻送了禮,並沒有到場——兩份請帖他一份都沒有收到。

蕭笏成親時,他在大良,蕭筵成親時半個上京城的人都在看笑話,蕭筵也沒有宴請客人,隻和心愛的人盟誓入洞房。

蕭筠還在等韓柷杌,他四十歲那年的某一日在侍神殿看書,在侍神殿新納新書《冥州怪談》裡,於一個小小的角落裡,他看見書上寫——神州忽現妖獸萬千,星鬥落,白衣藍眸仙師攜檮杌斬之,還太平。

蕭筠將皺巴巴的書頁展平,在那一頁加上書簽放到一旁,繼續看新書。

將其他書看完再分彆登記在冊之後,蕭筠攜著那本沒有在冊的書回到青黛苑,仔細修複後才放到臥房那寥寥的書案上。書案上都是些破損的書冊,寥寥又草草的幾個字,寄托了蕭筠的全部希望。

劉掞已經不知道韓柷杌了,也許是時間太久遺忘了,也許是韓柷杌做了什麼,將自己在劉掞記憶中抹去,權紹也不記得了,都不知道他與蕭筠第一次見麵不是在京城外而是在得致客棧。

隻有蕭筠記得,可也時常懷疑自己是做夢,夢到了韓柷杌,也夢到了自己沒有參與的那許多年……就一場夢,他陪他過了很多年,隻是一個局中客,一個旁觀人。

蕭筠時常想,若不是他看韓柷杌的過去,以一個不存在的人陪了他許多年,是不是就不會這樣愛他了。

可是凡事沒有如果,他蕭筠以區區凡人之身,陪了韓柷杌萬年,看他喜看他怒,隻是都與現在的他無關罷了。

若他是舒雨,那就是陪了不知道多少年……

他四十八歲時又看到了一竹簡上寫——拜韓元帝於,“於”字後麵缺了好幾個字,誰拜誰在不知道,在哪裡拜也不知道。

蕭筠隻是小心翼翼地收起,他是記得韓柷杌有個稱謂叫“韓元始帝”的。

蕭筠還在等韓柷杌,並不多明顯,就是不娶妻不生子,每日裡在侍神殿看古籍看孤本,找一些不與外人道的隻言片語。

那些隻言片語,也許許多年會出現一次,也許在他的餘生都不會出現了。

……

是夜,蕭筠沐浴更衣後陪著權紹的小孫女吃元宵。

權纓五歲,呆呆吃完等著父親來接她看花燈。

吃著吃著,權纓嘟著嘴對著蕭筠撒嬌:“大人大人,今年你陪我去放花燈吧。”

蕭筠點點頭又搖搖頭,接過她的勺子喂她:“爺爺今年不想出去。”

權纓板著張臉看他:“大人年年都這樣說,是借口!”

蕭筠笑了:“你才多大啊,我哪有年年對你這樣說。”

權纓:“我姑姑和我說的。”酉時中,是權紹來了。

而權纓被他父親權律接走了。

蕭筠坐著與權紹說了些話,漸漸就有點乏,他很老了,頭發全白了,夜裡老是睡不著。

侍神殿也有了新的侍神郎,他見過,一個瘦瘦弱弱的書生,一頓不吃就能被風刮走或者餓死。

蕭筠很擔心他,因為侍神殿俸祿不多,還時常拖欠,在劉掞要吞並天下之後就更緊張了,到現在都沒有恢複過來。

想到這裡,蕭筠十分感謝權紹和他母親,若不是他們,他應該會向劉掞求助,畢竟這世間能光明正大看他的人不多了。

一個人活著太難了。

就連相濡以沫共患難的劉瑜都得避嫌,劉瑜逝世時,蕭筠都沒有去看他——劉瑜從大良回來後醉心權術了,蕭筠勸不得。

他臥房書案上有十四本書……有的不完整,有的隻有幾頁,更有甚者隻有幾片竹簡,都被蕭筠小心翼翼收著。

他少曆榮華,後經辭國受辱之苦,再後就是求不得、愛彆離、孤苦之難。

權紹向新帝乞骸骨歸鄉,等天暖就走,他邀請蕭筠與他一起,蕭筠看著他緩緩搖頭:“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走了,就找不到我了。”

權紹是知道他在等人的,等誰他沒有說過,為何要等他也不與人說。

那人叫蕭筠等他,這麼多年卻都沒有出現,不好聽一些,蕭筠等了他一輩子,以原本就不好的身子,戰戰兢兢的害怕。

武桓帝劉掞崩前,傳位與劉瑜之子劉旭,新帝待蕭筠也還算不錯,至少老臣的吃穿用度不曾虧待過。

權紹本也不知道要怎麼勸他,想到這裡後也就不說什麼了。

權紹:“大人,那我……先走了。”

蕭筠點點頭,道:“我送你吧……不要推辭了,苑裡下人都回家過年了,我自己坐著也無趣。”

青黛苑隻有前院是燃著燈的,其餘的地方一片漆黑。

權紹身邊的下人提著燈照在雪上,銀銀的一片很刺眼。

權紹:“今年元宵了還下雪,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蕭筠眼裡有些空洞,很像是回憶過往,他聲音淺淺的,說不高的樣子:“你碰見我的那一年……元宵節過了許久了還在下雪,後來彝唐國就大好了,就連西南大片地區受荒也沒有攪亂皇上的布謀。”

他嘴裡的“皇上”其實是先皇,隻是叫習慣了“皇上”罷了,人也老了記不住該怎麼稱呼劉掞。

地上有些滑,權紹伸手扶住了蕭筠:“大人慢些。”

蕭筠看他一眼,慢慢從懷裡摸出一個紙符:“前幾天去求的,後來忘了給你了,好好帶著。”

到了門邊,權紹跨出去幾步又回頭看著他,問:“大人真的會等到他嗎?他這般言而無信。”

蕭筠沉默半晌,居然笑起來:“他從來沒有說過要來看我,從來沒有承諾過我什麼。”

權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他指著一個下人,叫他莫要回去了,在這裡照顧蕭筠一夜。

蕭筠卻是搖頭:“不必。”

不等權紹再說,蕭筠就兀自關了門。

又下雪了,簌簌往下掉,棉靴子踩在雪上“沙沙”作響,剛剛有人伴著不覺得有什麼,現在蕭筠心裡居然有些不適。

他杵著拐杖走得極慢,身形已然瘦成纖纖竹,到了臥房推門而入,將裹毛披風脫了走到書案後坐下,將燈燃起,再把破書輕柔著放到燈下讀。

“……帝之開蒙者南華也,南華者離遠神之尊……”

這些書他已是記得很牢,隻不過每日都要再看一邊,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夜深人靜時放在燈下讀又是一回事。

看著看著,就會發呆,思緒紛雜煩亂,但是都有韓柷杌。

一人一燈,一片光暈,蕭筠就在那裡靜靜坐著,背有些佝僂,麵上是空茫的。

許久,蕭筠放下書,再寬衣放到一旁,拉下簾子進入簾後,登時僵硬在原地,做夢般轉身。

初春的夜風刮不進來,蕭筠手裡那一豆燈火闌珊起來,四遭寂靜安好。

緘默。

那一豆燈終於還是熄了。

韓柷杌倚在床頭,看著手裡可做先賢聖士遺言的紙,再抬頭看著眼前人,竟是不知要與他說些什麼。

道一句蕭筠我回來了,韓柷杌自己都要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