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柷杌又蹲下去握著他腳踝,那隻腳在不明不暗的當下,叫韓柷杌難以形容,他默了一下,再次起身。
他此時就蹲在蕭筠跟前,頭處在眼前人雙手垂落的上方一下,手剛剛收回,就有一個聲音突兀地想起。
“抱歉,打擾了,打擾了。”
韓柷杌起身叫住他:“離遠。”
離遠回身弓腰:“知微君。”
韓柷杌:“你找本尊何事?”
離遠著一身銀紅,就這樣突兀出現,叫蕭筠呼吸一滯。
離遠向前走了一步,尷尬地摸摸鼻子:“在下想著知微君剛剛見過小殿下,故來問問,畢竟隻有知微君知道小殿下在哪裡。”
韓柷杌看著他,慢慢扭頭抓過蕭筠的肩:“吸氣,蕭筠。”
蕭筠:“……”
韓柷杌拍了他的背一巴掌:“蕭行悅!”
蕭筠回神,腿有些發軟:“離遠神?”
離遠疑惑:“閣下是?”
蕭筠看向韓柷杌。
韓柷杌淡聲道:“蕭筠。”
離遠等著。
蕭筠再次看向韓柷杌。
韓柷杌閉口不言。
離遠再次尷尬起來:“既然知微君不想說,那就不說。”
韓柷杌聞得此話,有些不適:“他是……”
韓柷杌流年不利,再一次說不出話。
蕭筠終於支持不住,欲再次摔倒在地,韓柷杌將他扶住。
離遠心裡有些吃驚:“這是怎麼了?”
韓柷杌:“你是他日日跪拜的神。”
離遠看著韓柷杌的眼,裡麵對他是有些不滿的,他有些摸不著頭腦。隻是依舊心裡一驚,連忙告辭:“在下告辭。”
待離遠沒了蹤影,過來半晌蕭筠才道:“那是離遠神啊!”
彼時,韓柷杌正背著他走在幾千階的石階中央,石階兩旁花木葳蕤,懸在半崖,晨光擱淺。
韓柷杌:“嗯。”
蕭筠呆呆的樣子:“我見著離遠神了。”
韓柷杌笑笑:“你還見著我了呢。”
蕭筠也笑笑:“我拜了他半輩子,終於知道真的有他這麼個神了。”
韓柷杌說不好自己在想什麼,隻是悶悶的。
此時蕭筠好像有些反應過來了,韓柷杌隻聽見他道:“韓知微,你在背我哎。”
韓柷杌:“……”
這一日,蕭筠與韓柷杌在泥土東崖上麵度過,日頭不大正好曬暖,蕭筠覺得自己很悠閒。
他躺在韓柷杌平時閃暖的地方,沐浴在暖光裡麵,半張臉特彆柔和,韓柷杌久久看著,什麼也沒有想。
韓柷杌布了張石桌子,又親手做了些點心給他擺著,茶是傲狠製的。
話不多,隻是有一搭沒一搭聊著,蕭筠還睡著了幾個時辰。
到了日頭下山,韓柷杌道:“回吧,傲狠和陰燭好像回來了。”
傲狠作為一隻猛獸,蕭筠怎麼也想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喜歡蘿卜,十道菜裡有十道裡麵都有蘿卜,偏偏韓柷杌和陰燭吃了這麼多年也不嫌棄他。
這還是蕭筠在紫萊界用的第一頓飯。
也幸虧蕭筠在看韓柷杌回憶時傲狠做了千年飯,而且千年飯都是蘿卜,要不然蕭筠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熬過去。
陰燭一如既往的安穩沉寂,傲狠一如既往的大刀闊斧,韓柷杌就不一樣了,他自己吃,沒有給誰喂飯隻時不時給三個放不開手腳的人夾菜。
吃到中途氣氛十足尷尬,安安靜靜的——傲狠不聒噪了,韓柷杌眉頭一皺:“怎麼了?”
“……”
韓柷杌:“傲狠?”
傲狠手中木箸一頓顯得做賊心虛,他偷偷摸摸看一眼陰燭,就立馬坐直了身子,話都不敢說。
陰燭脖頸高領之後,青青紫紫,好不淒慘,就是耳垂上也有“狗齒”印記,他將蘿卜絲就著飯兩口塞了,放下木碗,慢慢道:“我吃好了。”
說完也不等韓柷杌發話,自個兒走了。
這裡除了韓柷杌還沒有誰可以不吃飯過活,就是傲狠也要時不時吃吃血肉。
韓柷杌看著陰燭那消瘦纖薄的身形,心裡明白了。
韓柷杌有些生氣,說話也有些不自然:“……傲狠知道節製吧?”
傲狠麵上做出平淡來:“啊,當然,我是檮杌嘛,又不是蛇……又不是狐狸……又不是龍……啊?”
瞧著傲狠這樣,韓柷杌微微皺眉。
居他所知,傲狠在陰燭那裡從來沒有要過臉,以他這般模樣也能想象當時陰燭有多抗拒,傲狠有多麼喪心病狂的壓製,粗暴。
韓柷杌領著蕭筠走了。
傲狠委屈得心裡對指頭。
忍不住還能怪我?誰叫陰燭跟個無欲無求的佛一樣,一眼一板不讓碰!
碰一下還打他,掙紮得厲害。
某一處凡世江南水間,是盛夏之夜。
韓柷杌展開一把素白的紙扇子,風度翩翩地搖著,蕭筠緊隨其後一步,月光如水撒了一地,掬都掬不起來。
惹眼不知多少雙。
到了一處擺渡人的地方,韓柷杌提擺弓腰上船,到了另一旁。
蕭筠自然跟上。
“船家,到河對岸。”韓柷杌懶懶道。
蕭筠依舊站在他身後一些,韓柷杌吹了一會兒風才慢悠悠轉身看向蕭筠。
他逆著月光,形成一個朦朧的圓,蕭筠看不清他的神情,隻知道他的眸光幽幽流轉,像在算計什麼。
蕭筠心驚膽顫直覺不妙,要待開口,韓柷杌卻是用一管蕭抵在蕭筠肩膀上,溫和開口:“蕭筠給我吹一首吧,什麼都行。”
蕭筠鬆了口氣,接過玉簫金管,他是貴家公子,君子六藝自然不在話下,隻是他少時眼高手低,百事學百事不精,現在不由後悔萬分。
不過他轉念一想,韓柷杌什麼沒見過,他要自己吹,自然不是為了聽那管弦清越悠悠。
可是韓柷杌就是為了聽那清越之聲。
蕭筠側對著韓柷杌,朦朧的,在湖畔花燈下,在畫舫迷醉香裡,籠罩著月華,好似雲鶴。
一吹罷了,蕭筠尷笑:“這嘔啞嘲哳的彝調難為你了。”
他是自謙,彝唐國讚歌不是一隻蕭可表現出來的,隻是沒想到韓柷杌居然點點頭,皺眉不耐煩道:“是不怎麼樣,不過難為你了。”
兩個都被難為了,蕭筠也就不說什麼了,找了個杌子坐下,那杌子下麵竟然有一圓底,硬邦邦的不討人喜歡。
他千想萬想最後還是想解釋,他拉著韓柷杌似雪的衣袂微微一用力,韓柷杌低頭就看向他,月從岸邊枝椏後麵露出頭來,又躲一半在燈籠後,形成半邊銀半邊紅。
船家依舊慢慢搖著船槳。
“怎麼了?不過癮……還要吹?”有些玩味的意思。
“韓知微……其實我不善管樂。”是有些羞惱的。
“哦?”韓柷杌眉眼帶了笑意,“那弦樂呢?你要彈我這裡也有。”
蕭筠埋怨地看了他一眼,破罐破摔地道:“好吧,我什麼都不會。”
“繁花積,破鞋踏遍足跡,佳人曲,夜無緣覓得聽。我倒是會。”
韓柷杌說完又看向蕭筠,笑著道:“付錢吧,小公子。”
蕭筠站起來:“啊?”
韓柷杌理所當然:“渡船錢啊。世間沒有白食,你渡船要付錢聽琴也要付錢。你與你一道渡船,可我家傲狠管得緊我沒錢,你付了錢,我就請你聽琴也可,是也不是?”
蕭筠:“……”
下了船,走過幾許,韓柷杌就帶著蕭筠上了一私人畫舫,自己掏錢買了下來,就叫蕭筠趕人。
蕭筠笑笑,沒道他的笑話——適才韓柷杌才說自己沒錢的。
韓柷杌與蕭筠遊賞一番,已是月過中天、紅帳紗飛了,韓柷杌將手從矮幾上慢慢劃過,最後現出一柄七弦琴,挽袖彈了起來。
琴聲細膩,就像女子柔荑輕輕撫過,就在蕭筠要調侃幾句時,琴聲“吭”的高起,到了至高之處又急劇落下,溪水潺潺到新枝抽條,這就很韓柷杌了,無情無義也讓人親近得很,連呼吸都清新起來。
韓柷杌一笑收尾,將琴收了抱起睡著了的蕭筠慢慢往前走,沒幾步就從畫舫到蕭筠的侍神殿,他將蕭筠放在榻上。
畫舫就這樣丟了,韓柷杌“神傻錢多”揮霍無度也沒有誰管。
“舒雨?”
“還是蕭筠?”
韓柷杌坐在榻沿,細細打量著蕭筠,自言自語,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本尊要走了,再回來你要是還這麼一般無二的樣子……本尊就依你,什麼都依你。”
“感情這事真是奇怪,任誰千勾萬引我沒什麼感覺,就你這麼討厭啊。”
“你終究不是他,也幸虧你不是他。”
月下柳梢頭,夜半時分,韓柷杌起身欲走,衣角掠過蕭筠的手,就這樣被他抓住。
韓柷杌:“……”
蕭筠眼睛瞪得老大,韓柷杌看著,那張漂亮的臉上竟然有些驚懼。
蕭筠:“你要去哪兒?”
韓柷杌沉默著又坐下來,扶著蕭筠坐起靠著榻旁木架。
他問:“怎麼了?”按道理,蕭筠不應該醒來的。
蕭筠:“做夢了。夢裡,重華一劍穿透了你,你笑著炸裂,四散開來,沒有血也沒有肉,隻是血霧,我給嚇醒了。”
蕭筠看著他:“你連痛吟都沒有。”
蕭筠目光緊緊攀著韓柷杌的臉,不放過丁點兒不一樣。
韓柷杌渾身疼痛起來,臉上依舊沒有絲毫不一樣,他道:“莫怕,就是夢而已。”
蕭筠拉著韓柷杌的衣袂,好一會兒才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這個“走”是什麼意思,韓柷杌與蕭筠都知道。
韓柷杌一愣,想說什麼又給自己咽了,隻接著點頭:“嗯。”
蕭筠喉頭一緊,澀聲問:“那今天日是?”
韓柷杌神情寡淡:“與你幽會。”
蕭筠暈出一層笑意,聲音有點撒嬌的意思:“那能不能再一日,一日就好。”
韓柷杌看著他:“沒有意義。”
蕭筠:“好不好?求你。”
“……”韓柷杌不知道是自己的怎麼了,明明是要拒絕的,可是再開口就成了“嗯”了。
蕭筠得寸進尺地問:“今夜能不能陪我?”
韓柷杌無奈地看著他,慢慢消失在他眼前。
蕭筠心裡高興,他拉錦被捂著臉笑起來,燭火幽幽,留下些蠟淚。
最後蕭筠眼前一圈都濕了。
喜極而泣嗎?好像不是,可他心裡分明是歡喜的。
小時候娘親說過,假裝的歡喜也是歡喜;後來母親也說過,即使是哭也要笑著。
他以前不明白,現在有點明白了——有的快樂是傷心的,即使是傷心多餘快樂他也舍不下那一點點快樂。
院中傳來腳步聲,蕭筠披衣外出,和劉掞麵對麵看著對方。
劉掞順著蕭筠身形看向榻上,不著痕跡地收回,慢慢走過去替蕭筠整了整衣服。
月色很淺,大概初春的月亮就是這樣吧,隱隱約約透出來一些,叫人猜、叫人主動,可地上的人追她了,她又跑,高傲金貴極了,可是蕭筠就決計不會追她,因為他不喜歡月亮。
蕭筠微微弓腰算作行禮,他笑著看著劉掞,道:“前些時候聽宮人說劉貴妃有喜了,臣還沒有恭喜皇上。”
“天寒地凍的,皇上請進。”
現在蕭筠與劉掞說話自然了許多。
劉掞將宮燈遞給宮人,搖搖頭轉身要走了。
他隻道:“穿得少就進去吧,莫要著涼了。”
蕭筠拱手弓腰,待劉掞不見了蹤影,他才打著冷顫鑽進被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