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麵八方千裡回旋著那經年不正經的聲音:“龍族邢曉求見!”
月霽竹施手,天邊劃破一橫,曉帝落下,疾風驟停。
十四萬年前那高大俊偉、洋洋瀟灑的龍帝如今未變,隻是沉穩了許多,他懷中紫衣美人血色全無,纖眉盈目,弱不禁風。
月霽竹微微頷首低眉:“曉帝,夫人。”
子桑漓顯然是受過重創,邢曉亦是斷了一條臂膀。
曉帝抿著唇,神色急躁,卻是不語。
月霽竹躺在一片亂石當中,右腳踝壓著左膝蓋,白石頭人躺在他肚子上,兩人一同看著無星無月的夜空,腳不正經著,抖得厲害。
傲狠將一筐蘿卜拋進溪裡,疾走幾步驚叫:“曉帝你們怎……”忽然想起幾千年前月霽竹對他說過的話,傲狠轉身跑到月霽竹身邊,伸腳將白石頭人踢下去,大刀闊斧將月霽竹拉起,“主子,你倒是說話啊!”
月霽竹嘲諷地看著邢曉和子桑漓:“當日曉帝說過,龍族不參與我與神界糾纏,隻想平穩度日,一族安慰。現在賢伉儷來找我為何?若是為著你那兒子,恕我無能相幫,還請回吧。”
子桑漓無聲張嘴,對著月霽竹跪下,邢曉順著子桑漓的邊也跪下了。
最不被看好的一對夫婦,這幾年真是將各大界閃瞎了眼,夫妻情深意重,是人看了都會心生祝福。可亂世浮生俱滅,誰能躲得過,何況是龍族曉帝和魔族少玄主,誰知道他們是真的鶼鰈情深忘了少時初心——一個要獨掌天下,一個要吞並神族。
還是收蓄實力……待狼煙起,天下亂,自己好坐收漁翁之利。
邢曉:“我知道你怨我當初和著扶韓害你,但請你……你若能平息回生界扶搖旋風且打開封印,我龍族自此聽你差遣。”
子桑漓開口,是真正的慈母心急:“你離了神界地心返還一劫之後不曾為自己討回公道,扶韓也沒有再對你為難,請你諒解他們,看在邢曉當初為你求情的份上,求你救救我兒!”
月霽竹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白石頭人的下巴,不知在想些什麼。
月霽竹:“忽而今夏遠,本性移山海。夫人,你與曉帝原本就是違了九界之道在一起,你的兒子自然是不該存在於世的,九天玄雷也不會放過他。”
“你們是才從回生界回來嗎?你況且受傷如此,又何況是我。”
白石頭人鉚足了勁爬到月霽竹頭頂,跨坐著他的脖子,歡呼雀躍地擺手搖頭,擺了一會兒又扯月霽竹的耳朵。
月霽竹撓著它的腳底板。
邢曉大事小事都不正經,一天就他話多,可十句說不到邊上,而今有事兒正視了反而不知道要如何說服月霽竹。
那一身威嚴正氣真是白瞎給了他。
子桑漓開口:“可你也是不應該存於世的,不是嗎?!”
白石頭人不動了,自己摔在地上,月霽竹一愣,隨即大笑不止。
“我君父與我說,我集天地萬物所化,不神、不魔、不佛、不仙、不凡、不鬼、不妖,他為自身大業化身為鬼,以鬼咒攀附勾雲劍將上古遺神卷軸移至我身。更以自身性命做了永生牢為界,將原神界千萬神仙靈力和原神界本身靈力彙於我身。無界孤霜,我都享了,你現在說我不該存於世。”
月霽竹如魅影瞬息移至邢曉和子桑漓身前,雙雙將他們捏脖提起。傲狠上前欲救,月霽竹回眸一笑,他竟然七竅流血,絕地不起。
月霽竹狂狷恣睢:“你們通通萬死難辭。”
蕭筠發現,月霽竹雙手發白,微微顫抖。
韓柷杌淡淡解釋:“曉帝為三世創世者,殺了他何止染血三千,我渾身上下都儘泡在血池中了。”
蕭筠站在雙手捂眼的白石頭人之後,問:“你沒殺他們?”
說出來的話是肯定的。
隻見月霽竹冷冷甩袖,帶起一陣袖風,邢曉和子桑漓摔落水中,狼狽不堪。
“邢曉,記得我與你說過的話嗎?你兒將萬壽,我不曾騙你。”
蕭筠睜大眼睛看著月霽竹,他的聲音竟是空靈而至,遠在無涯之際,不似眼前發出。
回音蕩蕩。
韓柷杌跟在蕭筠身後,此時開口:“可知道我為何會有‘知微’一名嗎?”
蕭筠:“那是因為月霽竹也就是韓柷杌能推測將來,通曉萬物,雖然隻是一點點?”
韓柷杌拭去蕭筠臉上淚水,他看著手中水跡,渾身僵硬。
韓柷杌:“人心果然難測,這有什麼好哭的?你……莫要哭了。看的不明不白還怎麼哭了?”
他渾身難受十分,焦躁不安起來。
“莫要看了!”
眼前場景開始崩塌,上方燃起,飛煙四散,一切都開始扭曲,不一會兒蕭筠就處身於劉掞的偏殿之中。
身下是那張矮榻,錦被搭在腰間,可是……沒有韓柷杌。
有些時候蕭筠覺得韓柷杌是中意自己的,正欣喜若狂時,韓柷杌偏偏又做出旁觀者的姿態來,守在蕭筠身邊就為生活有點滋味。
韓柷杌,蕭筠並不了解,可這並不妨礙他愛慕他。
韓柷杌未出現時,他總覺得少了什麼,空落落的,活的像遊魂。其實這樣也好,隻一個從少時便一起的劉掞與母親需得掛念,可偏偏韓柷杌出現了,填了他那一處空白,可又叫他傷的滿身是血。
蕭筠真是有點恨韓柷杌了,恨他的自私,恨他的厲害。
果真是傲狠嘴裡的釣魚者,若即若離,將遠將近,可是又不一樣,是蕭筠這條魚看見韓柷杌這個釣者就為他安置了漁具自己咬上鉤,還巴巴讓韓柷杌快快收了自己。
韓柷杌就是看,不離開,也不主動,叫人難懂十分。
蕭筠下榻,趿拉著鞋到香爐旁:“來人!”
宮人無聲而入:“大人。”
蕭筠看向他,是劉掞的潛邸舊人,叫吳不言,五十來歲,瘦的像枯樹皮。
“這是什麼香?以前沒見過。”
吳不言:“皇上自己調配的,說是叫‘不知’一名。”
蕭筠不置可否,走了幾步忽然道:“侍神殿有事,你轉告皇上,說我近日忙,叫他莫來尋我……算我求他的。”
“大人!”
吳不言叫住他,一副有話要說卻不知該不該說的神情。
蕭筠一笑,蒼白的臉上活氣閃過:“我知道的,我亦是不怪他,沒有怨他的意思。你看著我們長大,應該知道……我自小將他視如兄長,兄長為帝守江山,我當舍身護社稷。當時不是我陪四皇子去大良為質,敵國和眾朝臣是不會放過他的,這些年來……我和四皇子在敵國也還好,就是清瘦了些。”
吳不言神情複雜,目送著蕭筠踉蹌出殿。
“大人,不是小人不讓您出宮,實在是皇上說您舊疾複發,應該待在侍神殿修養。”
蕭筠頭疼,他匆忙要出宮竟然忘了昨日皇帝之言。也怪韓柷杌,他現在覺得昨日已是許久之前。
已近午時,皇帝應當早已經下朝,蕭筠再次到訪劉掞辦政的宮殿。
罌粟花鮮豔惑人,罌粟果其實也是一種藥,於遇寒發熱咳嗽正好,可是製藥也成癮,不宜多用。
蕭筠踩著那片枯乾抄近路到劉掞處,此時,劉掞正與大臣議事,吳不尚將蕭筠請至偏殿喝茶,待劉掞閒下見到蕭筠,時已快過日映。
劉掞看他,那薄弱可摧的肩膀脊背佝僂著,訥訥出神,皇帝原本疲倦之色上平添三分怒色:“吳不尚,擺膳!行悅今日在朕這裡用,菜不必添,添副碗筷即可。”
蕭筠跪坐在席上,就勢伏地:“謝皇上。”
劉掞在上首看他,呼吸越來越急,最後忍不住斥責:“你知道今秋大旱,西南無收,黔民饑饉嗎?!”
蕭筠離席下跪,語氣平穩:“皇上,臣雖然剛剛歸國,可昨日才從西南而來——太子祭天後要微服私訪、體察民情,去的就是西南,而臣也是在西南掉隊,以至於西南如何臣知之甚清。”
劉掞麵容陰鬱:“你……好得很!來人,將蕭筠押回侍神殿思過!”
蕭筠伏地:“求皇上開恩。臣知皇上勞國憂民、席不暇暖,不勞侍神殿安置臣,臣請回丞相府思過,求皇上恩準。”
有什麼從腦海中閃過,劉掞沒有抓住,他胸膛起伏,忽然離席到蕭筠身側將他提起。
劉掞:“行悅,朕……朕……想打你!”
蕭筠一愣,輕笑開來,終於要到了嗎?
蕭筠:“皇上自新政敗就對臣不似從前,臣卻是未做過什麼錯事。您要臣去敵國為質,臣便去受辱了。整整七年,臣與四皇子活為乞兒,日日提心吊膽,又怕兩國開戰成那第一滴血來要挾於您,又怕敵國貴族來辱。”
“皇上可知道?那年那事在敵國有人想對臣做,不隻一次!活為男子卻要整日為自己的清白擔憂,皇上恐怕不能知道其中的難堪與悲憤。”
那年那事?
少時,劉掞曾帶著未經人事的蕭筠到過勾欄處,當時他喝醉了,欲要對蕭筠……
劉掞那一雙淩厲鳳眸漸漸睜圓,暴怒儘顯:“為何你從未與朕說過?!”
蕭筠眼中儘是失望:“兩地隔千裡,您要一雙受人轄製的質子如何說?後來?回來之後您隻日日要見我卻又是日日不聞不問!我待您如同長兄,您卻自私回避,隻顧自己皇帝之位!不敢堂堂正正麵對我,新政敗是我一人之過嗎?為何您要推脫給我?日日扮演賢君愛臣,叫臣工覺得,即使我狎昵邀寵蠱惑聖心,皇上也會看在你我一同長大的情分隻將蕭筠發配他國!”
“您這麼好戲!可我現在偏偏不愛陪您演了!”
劉掞震驚得無以複加,他躲閃著蕭筠憤怒的眼睛,半響才怒吼:“你怎麼敢這麼和朕說話!來人!將蕭侍神郎押回侍神殿,嚴加看管!沒有朕的旨意,誰都不許探望。”
蕭筠滿臉黯然,不掙動。
到了侍神殿,他卻是哭笑不得。
他看著眼前登對十分的一雙英俊瀟灑男兒,兀自猜測:“陰燭?傲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