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時分,內侍吳不尚來敲門。
蕭筠才睡下不到一盞茶,人還未入眠。
他穿好了衣,開門:“走吧!”
吳不尚滿臉堆笑,往裡看了看,道:“皇上說那位也要去。”
蕭筠擰眉,不言。
吳不尚低著頭,等。
韓柷杌在屋裡看著蕭筠的背,頓了頓,從他旁邊側身而出,對吳不尚:“告訴他,本尊不在這裡。”
吳不尚還是滿臉堆笑,但是露出不能用言語表述的神情,如行屍走肉般回去複命。
蕭筠皺眉,扭頭看韓柷杌。
“我不想去。”韓柷杌聳肩,輕輕道,“去吧,你的皇帝還在等著你呢。”
蕭筠無語。
到了地方,吳不尚向前,對劉掞道:“皇上,那男子說他在丞相府,不能見您。”
劉掞愣了一下,竟然真的點點頭:“嗯,朕知道了。阿筠過來,你們退下。”
“……”蕭筠低眉,跪坐在書案旁,“皇上喚臣何事?”
劉掞閱覽奏疏的動作不停,開口:“陸無白呢?”
蕭筠一愣,照實回答:“不知。”
他竟然現在才想起來有陸無白這個人。連帶著……浸木也被忘了,還有傲狠和陰燭。
韓柷杌對他……做了什麼?
劉掞將黃綾卷了,看史官一眼,對蕭筠道:“朕看你眼下青黑,昨夜想來睡得不好。你在偏殿歇一下,朕先上朝,下朝後,朕希望能在那裡看見你,知道?”
蕭筠叩首:“是。”
宮人陸續進來,將劉掞用朝服裹了。
蕭筠閒著無事,四處溜達,在後殿石台下看見一片花圃,那一片罌粟花隻剩枯乾孤傲地立著。
宮人:“皇上說不用清理,明年換些花種。”
蕭筠隨意點點頭:“你不用跟了,我自己走。”
——“他們說這種花不好啊,你種了做什麼?”
——“阿筠啊,書上說的也不可全信。你看這花多好看,又是紫又是紅的。到了花季,遠遠望去定是姹紫嫣紅開遍,引得你開心。”
——“要是皇上知道了怪罪,要責罰我們怎麼辦?啊?太子?你倒是說說啊?……悶葫蘆不吭氣!”
——“自有孤擔著,你怕什麼?孤知道你喜歡這花,以後孤會在宮裡給你成片成片的種。”
——“你這是亂講哦太子。”
“太子……”
窗邊,韓柷杌手捧茶,挑眉望睡著的人,道:“太子?”
蕭筠睜開眼來:“韓知微?”
韓柷杌坐到他旁邊,懶洋洋的,手裡捧著熱茶,輕輕一吹,呷了一口:“太子?誰啊?”
蕭筠張了張嘴,先笑起來:“皇帝,想起從前的事情了。”
韓柷杌點點頭。
窗此時大打開來,蕭筠眯起眼,一束陽光跳進,就像韓柷杌——突然就闖進,毫無征兆,風穿透在冷氣裡自然也是冷的,可是彆人覺得是熱的,溫的,因為和著陽光。
韓柷杌對蕭筠道:“蕭行悅,給本尊說說吧,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蕭筠爬到韓柷杌腿上,半仰著頭看他,暖洋洋的光下有些嫵媚,襟口開了一些,露出半截鎖骨:“我就聽天由命罷了。有生之年你若喜愛我,我自然就得償所願了,到時候心中狂喜賴著你。”
“如果你還是這般冷冰冰的,看戲看熱鬨而已,那我也不吃虧,畢竟韓知微你一定不會拋下我這一輩子,因為你以前一定認識我,緣分不淺,你舍不得……”
韓柷杌將蕭筠的襟口理好,打斷了他:“你這腦袋裡裝的都是些什麼?想的儘是些有的沒的。”
他將蕭筠提到眼前。蕭筠半個身子沒有依托隻得手撐著他胸膛。
韓柷杌勾起蕭筠的下巴,語氣淡淡道:“我……我會護你一輩子的。”
“可是喜歡、承諾、歡好,我不能夠。”
“我欠了一個人的情。”韓柷杌揉著額角,想起那個人,他額頭出了些汗。
蕭筠抬手為他擦拭,頓了頓,轉向衣襟,伸了進去。
韓柷杌強硬地把他的手從衣襟裡拉出來,眸中隱現淺淺的一些傷感,眼睛變成深藍色,額角、手上血管筋脈凸出來,冷汗下流:“我帶你去看一件事,看完之後你若還執迷不悟……我就,從了你。”
藍霧起,極快的旋轉成桶將蕭筠和韓柷杌籠罩其中,一股熟悉的氣味撲麵而來。
那是韓柷杌身上的氣味,不是淺顯能聞的暖香,是挨得極近才能察覺到的孤冷,蒼原忽起的刺骨風雪,萬年孤寂。
霧平,蕭筠適應了一下昏暗,在看清眼前景物時忍不住瞳孔皺縮。
韓柷杌從身後緊緊摟著他,兩人還是纏在那矮榻上,可韓柷杌忽然就十分虛弱,吐出來的冷氣和這灰蒙蒙的空氣相遇,化為一體糾纏再四散而去。
韓柷杌開口:“彆動,我手快被你扯斷了。”
他猛地回頭看他,滿眼淚水:“你的聲音?”
韓柷杌的聲音疲憊、暗啞、壓抑、無奈,叫人發慌。
韓柷杌扯了扯嘴角,指著前方道:“你看他,仔細看,就是看一場戲,不要說話,也不要動,他們看不見你我。”
這裡無天無地,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空茫,即使韓柷杌圈著蕭筠,法力加持,蕭筠也凍得發顫。
他嗬出來的氣飛出一小段距離,就化為冰塊墜地,聲音是冰與冰相撞,但地麵是空白的灰色。
蕭筠感受到一股孤冷的死氣。
而那半空中,四條鎖鏈鎖著一個人,全身是血,或者是血染浸了衣服,不時嘀嗒而下,在地麵彙聚成流,形成一個巨大的血泊。
那人是從前、或者說是才從原神界出來的韓柷杌,被吊在半空的韓柷杌虛弱消瘦,隻是樹乾被一層皮包著。
“這些都是過去,”韓柷杌,“要是心中難過,你就把他當做陌生人——月霽竹好了。”
那血泊邊一個白石頭小人,它頭頂草冠仰看著月霽竹。草冠上長著一朵花,嫩黃嫩黃的,可愛至極。
韓柷杌聲音溫柔:“原神界裡,我在那塊石頭上躺了好多好多年,那塊石頭得了我的靈氣有了神誌,去殼成了這麼個白石頭人,未經凡事,傻兮兮沒頭沒腦的,我就將泥土東崖上的枯木花化作一個草冠送給他了,算作謝他陪我孤獨歲月。”
那白石頭人圓頭圓身,四肢也圓滾滾的,走一步摔一跤,向前滑一下。它圍著血泊、圍著月霽竹轉圈圈。小小的及成人膝,沒有五官,隻肚子比後背稍圓,能叫人知道正反麵。
它摔倒了仰麵朝天“看”月霽竹,不會有誰懷疑它的關心和焦急。
此時韓柷杌手心托著一個一模一樣的白石頭人,耷頭耷腦的,心口的位置上有三個字,比蕭筠懷裡那方絲帕上的“韓柷杌”更加古樸難辨。蕭筠伸手去摸,那白石頭人做了飛灰。
韓柷杌道:“那三個字是月霽竹,世間已經無誰能看懂了。我親自刻在那塊石頭上的,時間疊加的話,應該是一刻不停的刻了幾十萬年吧。快要忘了自己叫什麼了就刻一遍。我臥起之時,他脫殼留在了心口的位置,此事我記得以前並沒有告訴過你。”
蕭筠將腰帶解了蒙住韓柷杌的眼睛,聲音有些發抖,問:“它叫什麼?”
韓柷杌語氣恢複淡淡無波,聽不出起伏,仿若剛才的溫柔寵溺隻是蕭筠的幻想,韓柷杌道:“不記得了。”
蕭筠的淚落在前襟,暈濕了劉掞的錦被:“那你怎麼記得這些事?”
韓柷杌停頓了一下才道:“曉帝閒來無事帶著一群阿貓阿狗做了一種鏡子,叫憶晶鏡,可以保存記憶,傲狠小陰給我存了。”
那頭,月霽竹十尺開外落下一個人,銀發無須,麵如桃花,一身銀灰衣物。
韓柷杌:“神界一個戰神,叫蒼林和,古板無趣。 ”
血泊之上,月霽竹垂著頭,忽感波動,不由看去:“蒼林和?”
蒼林和皺眉:“在下隻是奉命唯謹,請閣下勿要見怪,得罪。”
話罷,蒼林和衣袂裡閃出一道白光刺向月霽竹,蕭筠被刺得閉了眼。再睜開眼時蒼林和手中就多了一根長鞭,光電粼粼,再次直衝月霽竹。
月霽竹悶吭一聲:“呃……”身體蜷縮起來,可是被鐵鏈束縛著,隻能無力的發抖。
白石頭人大怒,抱著蒼林和一條腿往一旁扯,被蒼林和踢滑開,又再次借屁股滑過來繼續扯。
月霽竹無聲一笑,吐出些血:“舒雨……放開他。”說完又是一口血。
舒雨根本不聽他的,暴躁的動手動腳大打蒼林和,兩手一夾蒼林和的小腿固定住,再抬高石頭腿用力一踏。蒼林和慘叫一聲,狠狠踢了舒雨一腳,舒雨滑得老遠趴著不動了。
蕭筠被縛著的手顫了一顫。
蒼林和:“你為大帝義子,說出原神界的靈氣去處,自然沒誰會為難你。你這塊石頭也是有機會化成人形的。”
那白石頭人打挺站起,對著月霽竹不停搖頭。
月霽竹瞧著,輕笑起來:“蒼林和,我覺得有誰闖入了。”
蒼林和根本不信,隻覺得月霽竹冥頑不靈,額頂青筋暴起:“你……啊!誰?!”
他被人一腳踹飛。
“我!”蒼林和身後的人收回腳,傲視著伏地不起的破爛戰神,“檮杌傲狠!來找我族族長邢曉!”
傲狠身長九尺,黑衣黑發,負手而立,身姿挺拔,鋒眉斜飛,五官深邃硬朗。
蒼林和恐懼起來:“傲狠你怎麼會在這裡?不是應該啊啊啊……”
傲狠滿麵笑容,前走幾步踩上他的脖子,用力下壓:“蒼林和是吧?今天是你的忌日和祭日,再見!”
“哢嚓”一聲,蒼林和沒了呼吸。
傲狠嘖嘖嘖,圍著血泊繞了一圈,語氣不滿:“這什麼鬼地方,冷成這樣!還壓製法力!不過……喂,你就是韓柷杌?”
月霽竹淡笑點頭:“是。”
傲狠:“我聽曉帝說你天下無敵,現在來找你過過手,你下來和我打一架,快點!”
月霽竹:“我渾身僵勁不能動,下不來。”
傲狠撓頭:“你真的被關在這裡十四萬年?”
月霽竹茫然:“這裡不見天日,四季不換,我……不知道多少年了。”
舒雨仰看傲狠,猛地踢他一腳。
傲狠抱著腳嗷嗷直叫:“你!你!你!”
舒雨仰頭叉腰以對。
傲狠啐他一口,猛地飛向月霽竹,舒雨原地暴躁跺腳。
韓柷杌在蕭筠耳際輕聲:“是不是很可愛?”
“這裡是神界關押審問囚犯的地方,地心返還一劫,傲狠救了我。他說是來找邢曉,其實是邢曉送他來我身邊,助我脫困,他也是個沒腦子的主。”
蕭筠:“那條龍既然要救你,又為什麼要讓你關在這兒這麼多年?”
韓柷杌不讚同地搖搖頭:“我與他非親非故,他為何要助我,此時救我不過是因為他兒子,順帶救救這個被追殺的凶獸罷了。”
蕭筠不滿,還待要問,韓柷杌卻是準確無誤地點在他的唇間:“彆說話,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