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雪安靜地下了一整夜,日出時,漫天的雪花在晨曦下閃爍,旋轉,跳躍……悄然間,這場初雪便已覺深。
教室裡青澀的一張張麵孔上掩飾不住內心的雀躍,還沒下課就巴不得趕緊放學,好出門三三兩兩一起打雪仗。結果下午課才上了一半,就被廣播通知全體師生一起去陵園掃雪。
說起來,這也算是南城二高的一項與眾不同的傳統。學校後麵依靠著一座小山,半山腰就是南城市的烈士陵園舊址,上了年頭無人管理,來這裡祭拜先烈的人越來越少,於是便顯得有些冷清……
所以二高校長便主動包攬了陵園內的事務,看的比學習還要很重要,不分年級,統統動員去清掃園內積雪。
消息一出,學生們興奮地拋下課本,拿起工具便衝出教室,田雄文無可奈何地追在後麵,喊道早點打掃完,早點回來上課!
雪已經停了,蔥綠的鬆柏樹抖動身軀,迎風撒下肩上的積雪。鬆散的雪粒落在張初生的臉頰上,漸漸融化消失在溫熱的表麵。
他沿著湖邊慢慢掃雪,看著遠處下一排排整齊的墓碑上的描金在陽光反射出光芒,耳邊是生機勃勃的少年們追逐嬉鬨的笑聲,空氣中還能嗅到一縷縷蠟梅花香……
這裡絲毫感覺不到一絲壓抑詭異的氣氛,反而他每次站在這裡,總是覺得莫名的心安和溫暖,沉睡在地底的英魂在這一刻還在默默守護著這片土地,他們看到這群青春洋溢的少年們也會很欣慰吧……
“喂!”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呼喊,張初生停下腳步,回望四周卻沒發現任何一個人的身影,原來已經不知何時走到人跡罕見的梅園了……
山上的梅花已經開了不少,在凜冽的寒風中挺立,衝破身上覆蓋的白雪,倔強地探出琥珀般的花苞,很有些遺世獨立的韻味。
“看上麵!這兒!哎!我在這!”
少年的聲音清澈乾淨,肆無忌憚地大喊宛如烈日般熱烈。張初生聞聲走到右手邊牆根下的一棵老梅樹。不知多少年的老樹枝有十米之高,乾強勁,抬頭便見樹乾和樹冠載滿了積雪團。
下一刻,“雪團”動了動,露出了一張單純的麵孔,江黎揉搓著凍的通紅的鼻子,對來人笑著露出小虎牙:“小姐姐,幫我一下唄,樹有點高,下不來了……”
江黎是上午翹課翻牆進陵園的,他向來不走尋常路,哪條路難走他就非走走哪兒,誰知道跳到樹上才發現原來離地麵還有那麼高,這跳下去不待摔個狗啃泥!於是江黎便在樹上瑟瑟發抖了兩個小時,盼天盼地,這荒無人煙的地方終於來了個人!
結果來人抬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毫不猶豫的轉身離去……
“啊姐姐! 我不是壞人!我也是二高的!哎,你彆走啊!”江黎以為被當成行為不軌之人了,他衝來人大聲辯解道,急得巴不得直接跳下去。
眼睜睜看著那人消失在轉角,江黎沮喪地耷拉著腦袋,想著自己是不是嚇著那個小姐姐了,她肯定不會回來了……
還沒難過片刻,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扛著工具梯再次出現在眼前。張初生本來打算不多管閒事的,但看到那凍的發抖的少年,還是心軟了去門衛處借了一把梯子。
江黎順著梯子從樹上下來,為自己把人想的太壞而不好意思,他抖落頭發上的雪,激動地向張初生道謝。
“今天實在是謝謝你呀!我在樹上凍了好長時間都沒遇見一個人……對了,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啊?”
張初生沒有理會一旁開了話匣子一般的江黎,也並不好奇他為什麼翻牆的原因,扛起梯子就往回走,江黎見狀固執地攬過梯子,張初生隻好隨他,默默走到他前麵帶路。
“姐姐,你今天幫了我,從今以後就是本小爺的朋友了!”
“……”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我叫江黎!高一四班的!江是江河湖海的江,黎是黎明的黎!”
“……”
“哎姐姐,你怎麼不理我了?你說句話啊?難道你生我氣了?”
“……”
江黎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講話,張初生他並不想和這個過分熱情的人有太多交集,於是一路沉默不開口。二人沿著湖邊走到一半,便見到齊放和幾個小跟班堵在路口。
方才小跟班向齊放打小報告,說看見張初生鬼鬼祟祟扛著梯子不知道搞什麼名堂,他一整天滿腦子都是唐小語沒來上課,煩的不行,他心中窩著一把火,正好趁小語不在,於是便想找找那“怪物”的不痛快。
“哈哈什麼姐姐?你們聽聽!”小跟班邀功一般最先開口嘲諷道。“怎麼了?怕彆人知道你是個愛穿裙子的變態啊哈哈”
江黎看著麵前囂張的一群人,而一旁的張初生裝作沒聽到繼續往前走,卻被抱胸眼帶譏諷的齊放堵住路。江黎稚嫩的臉上浮現出憤怒,他咣當一聲把梯子摔在擋路之人的麵前。
他叉著腰便罵道:“滾!好狗不擋道,小爺的事用不著你們插嘴!”
小跟班看眼前的人不好惹,於是轉頭捏軟柿子:“我說的不對嗎?怎麼不告訴他你叫啥?你也知道難以啟齒啊哈哈”
“閉嘴!”
江黎揮拳就要砸向跟班的臉,被眼疾手快的張初生攔下。
張初生麵無表情的盯著領頭的齊放。跟班還要再繼續開口嘲諷,齊放卻出聲打斷了他。
“行了,沒勁,我們走。”
欺負張初生並不能減輕齊放內心的焦躁和煩悶,反而讓他更加想念唐小語,每次這個時候小語總是會站在張初生一旁……
隻是一天沒見也不行,齊放越想越沒心思,他打算提前解散跑去小語家看看情況,沒準是生病了。齊放幾人很快離開,江黎拉著張初生的袖子還想再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你走吧,我不需要朋友。”
張初生撫落他的手,向前走沒有回頭,他對著身後想再靠近江黎說了一句,“彆再跟著我了!……”
張初生又尋了處靜謐的地方,他清理雪的掃把早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離解散放學還有一段時間,於是他便獨自一人隨意地在一棵杉樹下坐在下。
樹叢後不遠處,豎立著一排排墨色的墓碑,潔白的雪為他們披上一層厚實的棉被……
凜風襲過,掀起他單薄的白襯衫,裙角在空中飛舞,白皙的皮膚裸露在外似乎已經麻木,張初生眺望著遠處沉思。
忽然,一個眼熟的身影在前方出現,那人背對著他在其中一個墓碑前停下,俯身放了一捧馨香的玉蘭花。
馳野?
張初生僅憑背影就認出來他那個討人嫌的同桌,馳野今天上午又沒來學校課,還沒出發尋他,他下午便出現在張初生眼前。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打擾他吧……想到這裡,張初生便打算悄悄地起身離開這個他剛呆沒多久的地方。
“誰在哪裡?出來!”
還沒挪動兩步,便被警覺的馳野抓到,張初生尷尬的轉過身,“是我……”
“小結巴?過來。”
張初生條件反射地扯了扯襯衫領,攥緊了袖子走上前,天知道他真的不是故意聽牆角的……
“你怎麼來陵園?”
馳野帶著冰冷的嗓音,莫名讓張初生有些緊張,仿佛感覺自己犯了錯在被拷問一般。“學……校讓我……們來掃雪……”
“……”
馳野用手隨意地掃落一旁台階的雪,然後又抬頭示意張初生和他一起坐下來說話。
張初生懵懵地彎腰坐下那一刻,才開始懊悔。自己乾嗎要和那個討人嫌的同桌坐一起,剛才應該拒絕的,現在不知道聊什麼也太尷尬了……現在空氣寂靜的可以擰出水來
“這是我母親……”馳野率先打破凝滯的空氣,開口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
“她是一位人民警察,在我心中……她是最優秀的女性榜樣,她犧牲那年,我才一歲,我已經回憶不清她的模樣了……”
馳野用手指摩挲著墓碑上的照片,眼神中滿是眷戀。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和一個剛認識沒兩天的人說這些,但他看著身旁人認真傾聽的側臉,還是繼續說下去了。
“他們都說我母親在一場案件中做了叛徒,死在嫌疑犯手中也是罪有應得,但我不相信!我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總有一天我會證明母親的清白的!”
馳野的語氣越來越激動,張初生見狀伸出手,默默地輕拍他的肩膀,無聲的安慰漸漸平複馳野的情緒。
良久,馳野扶額站起來,今天實在是和小結巴說的太多了……
已經到學生們解散放學的時間了,馳野和張初生一起走出陵園大門。馳野正要啟動摩托車,他眼尖地拉住又要悄悄開溜的張初生。
“一起走,奶奶說讓你去我家吃完飯,雪天路滑,坐我的車。”
“不用……不……”張初生連忙婉拒,胡婆婆的親人回來了,他實在不好意思再去叨擾。他站在原地低頭往上扯自己的衣領,蓋住脖頸,像一隻封閉膽小的刺蝟。
“不什麼?上來!”
馳野不容他一推二據的,他強勢地把頭盔塞到張初生懷裡,迅速點燃摩托車的引擎。
看著後座拘謹的人,馳野頓時玩心大起,突然踩油門提速,後座的人因慣性往前一撞,張初生無處可放的手緊緊抱住馳野勁瘦的腰,馳野頭盔下的嘴角笑了一下。
“抓穩了。”
“不是……”張初生拽了拽他腰間的衣服,遲疑地開口。
馳野刹了車停下,不耐煩地回頭:“又怎麼了?彆跟我說你又要一個人走!”
“我……想先去唐小語家,她今天沒來上課……我擔心……”
“你這麼關心她?”
馳野見後座的人低著頭不回答,正在他以為對方不回答時,才聽到張初生像鼓足勇氣小聲地說。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雖然馳野才轉來兩天,但他已經觀察到張初生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幾乎沒人理會他,唐小語是個例外,所以他才會格外在乎這唯一的朋友吧。
“嘖!真麻煩!”
馳野雖然嘴上不饒人,但還是重新啟動摩托車,他回頭看了一眼隻穿了一層薄襯衫的人,瀟灑地脫下皮衣外套,然後丟到後麵人的懷裡。
“這麼冷的天也不知道多穿點!全身沒二兩肉……抓緊了,掉下去我可不管你!”
轟隆隆的馬達聲聲響起,載著二人的摩托車衝破這座城市的寧靜,碾著月光迅速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