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一輛從鎮上賃來的牛車,停在了運城分舵門前。
車夫收了銅板擺手調頭。
地上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影子肩並肩。手裡各有半塊玉米餅。
秦沫身上的錢不多,加上昨天賣海貨得的幾角碎銀子,總共也不過十幾兩。漁村是不能回了,失去了營生,可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吃喝行住哪一樣都離不開錢。
一聲愁歎,她從懷裡摸出了顆乳酪奶糖,塞給了黎衍。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向來挑剔不愛吃飯的黎衍,這次卻將半塊玉米餅吃的一點沒剩。接過來乳酪奶糖,還沒忘說聲“謝謝”。
瞅瞅,再叛逆的逆子,在生活的麵前也不得不低頭。
秦沫看得欣慰又心酸,一下有了乾勁。拉著他敲響了麵前大門。
黎衍沒說出口的是。他對吃的本就無所謂,吃或者不吃都沒有什麼差彆,之所以這麼給麵子,大約是腦子裡那根筋搭錯了。又或者看在她一介凡人,剛曆經過生離死彆的慘劇,不想辜負她的一片好意罷了。
開門的秋池門弟子,應是被師漣漪打過了招呼,一眼看過來,便道:“跟我來吧。”
秦沫隨著他引路,穿過一條長長的廊蕪,一間敞軒在望。裡頭坐著幾名熟悉的淳樸麵龐,漁民們都是老實本分的鄉下人,昨天莫名經曆一場屠殺,如今還有些驚魂未定。
坐在這雕梁畫棟的敞軒裡,總覺得心底不踏實,局促忐忑。
直到見到秦沫出現在麵前,一眾人這才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蜂擁而至。
許鈴子站在眾人中間,當先一步走向了秦沫,一反以往人一多就恨不得縮在殼裡的狀態。
堅定的像株新長出來的白楊。
“吳叔呢?”秦沫嘴唇發乾,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許鈴子用力的抱了她一下,力氣大的像是要汲取養分,隱約有壓抑的哭泣。
脖頸間的一抹濕涼,無聲的答案仿佛一把刺。
秦沫心中仿佛灼燒了一把火,輕輕將她拽開些許,直直看向她:“吳叔死了?”
許鈴子咬牙點頭:“我弟弟受了風寒,請吳叔他上門過來診看。娘死之前,拚命將我推出窗,讓我藏在了驢棚的地窖裡。”
“在你來之前,吳叔他一進門就撞上了那群在搜我的魔修。吳叔他中了一刀,那群魔修離開後,我出來把他拖進了地窖裡。他支撐很久,昨天晚上尋舟大哥的師父還給他吃了靈丹。”
“吳叔他一直撐著想去見尋舟大哥最後一麵,可就在今天早上公雞打鳴的時候,人還是撒手去了。”
她說著語氣裡有些許怨懟,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修真的不肯成全吳叔見兒子最後一麵。
秦沫隻一轉念。
她看向一旁弟子,“我能不能去見見吳尋舟?”
弟子愣了一下,無奈的歎了一口氣,“不是我們不讓老人家見尋舟,是尋舟他受傷到現在還沒醒。老人家那種情況下,若是看到了兒子生死不明,隻怕都撐不到今天。”
眾人聞言麵麵相覷。
“你跟我來吧。”弟子伸手對秦沫招呼了一聲,“我先帶你去見漣漪師姐。”
……
“什麼魔毒這麼難解,難道連父親這種出竅期的高手,都不能將其逼出體外?”
師漣漪坐立不安,眸光哀求的看向師伯安。
師伯安襆頭輕搖,麵對一向寵愛的女兒,緩聲解釋道:“那魔獸是璿璣宮用丹藥喂食長成的,利齒口涎皆有魔毒。為父隻能暫且將尋舟周身大穴封住,保他一口氣在。最多一個月,魔毒走散心脈,仍是難逃一死。”
師漣漪握拳,柳眉倒豎:“一個月就一個月,我絕不會坐以待斃。”
師伯安聞言拍了拍她肩膀,眸光一沉,定聲道:“不可惹是生非。待為父修書一封給柳盟主,他們在前線同璿璣宮正麵作戰,或許會對此毒有所了解。”
師漣漪還欲說些什麼,門外弟子稟道:“大師姐,你吩咐接待的那位秦姑娘到了。”
“叫她進來。”
弟子在外頭同秦沫言了一聲,看這個小姑娘麵善,又好心道:“聽師姐說你是個散修,無人指導的散修一輩子頂天也就金丹了。你好好表現。”
秦沫不明白看他一眼。
弟子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掌門也在裡麵,他一向最疼愛大師姐,你若是有心,可以求求大師姐。”
秦沫不置可否,抬步走進了麵前樓閣。
師漣漪上前接了她一步,看向上頭父親道:“爹,就是她救的我跟尋舟,我欠她一條命。”
秦沫倒也沒有客氣。
坦然的認下了。
師伯安已經聽女兒講過了昨日的來龍去脈,知道麵前這小姑娘是個散修,還是弟子吳尋舟家鄉的村長。昨天還因為救了二人,被璿璣宮報複屠村。
他念及此,眼底一抹歉疚。
雖然身為一門之主身份持重,卻正色對她拱了拱手,“此事是我們秋池門連累了西海漁村。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秦沫還禮,說:“冤有頭債有主,殺人的是璿璣宮。但現在漁村沒法回去了,僥幸逃出來的村民無處可去無家可歸。師門主若是覺得對不住,還請幫村民們在運城安個家,謀條生路。”
“這事是理應的,不需要你請求我也會去辦。”師伯安略點頭,打量她一會兒,緩緩說:“除此之外,你救了我女兒跟我的弟子。我還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你考慮好了可以隨時告訴我。”
他說著偏頭看向師漣漪道:“你且帶她下去安排個房間,好好休息一下。”
“是。”
師漣漪轉身帶著秦沫離開閣間,走出去兩步,回眸看她:“怎麼不走了?”
“稍等一下,我去接個人。”
秦沫去找引她過來的弟子,先謝過了他,又把托他看顧一會兒的黎衍領了回來。
弟子瞧著他倆並肩而走的眼神有點兒奇怪。那個漂亮高大的男子,一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模樣。這麼大人了,還被個小丫頭指揮來指揮去,該不會是這小丫頭的童養夫?
“他是?”之前在秦沫家裡,師漣漪一心撲在幫吳尋舟療傷身上,根本沒有發現她家裡還有一個人。
秦沫遲疑了一下,“是我遠房表哥。”
說著看了黎衍一眼,黎衍不置一詞。
師漣漪麵上隻是禮貌性的點頭,接著領路給兩人安排房間,但到底不是涉世未深的小丫頭。
心中存著幾分懷疑。這男子異眸人冷,生的不食煙火,氣質渾然一副久居上位的疏淡感。
“這兩間房挨著,你們可以看看。”
師漣漪推開門給兩人參觀,又道:“這位公子不知道是哪裡人士?看起來不像是中土之人。”
黎衍還沒開口,秦沫便趕著開口道:“他是海西邊的一個無名島國來的。”
師漣漪似笑非笑:“聽尋舟說你父母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想不到還有島國來的表哥。”
秦沫臉不紅心不跳,笑眯眯說:“可不怎麼著,不信我教你兩句島國話,偶嘿呦,扣你幾哇。”
師漣漪一臉莫名,僵笑著盯著黎衍看,發現這人就像一片平靜的湖麵,根本沒有一絲波瀾。
她隻好悻悻擺了擺手。
“罷了,你們休息吧。”
秦沫送走師漣漪,回眸瞟了眼黎衍,緩聲說:“你要是不喜歡這裡,咱們出去住也行。”
黎衍淡淡的沒什麼所謂,卻知道她沒什麼積蓄了,“不用折騰。她隻是懷疑,自己查不出什麼東西來,自然就會打消了。”
秦沫想了想,“那我們就先住下來,等我安頓好漁村的村民們,我們就離開這裡。”
黎衍:“你不是想找郭無霜報仇嗎?”
秦沫點頭。
“那你就應該留在秋池門。你的修為遠不足以對付郭無霜。對於你們凡人來說,拜個好師傅是至關重要的。”
秦沫覺得很有道理,雖然她現在的修為全靠吸收魔氣淨化得來的,但既然轉化成了靈力,應該也是需要跟隨正統仙門修煉,才能發揮出最大力量的。
她趴在窗戶口確認了沒人偷聽,純良大眼睛看著他:“可秋池門要抓你啊,萬一被發現了,咱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黎衍麵對著她清澈的眼瞳,有些想敲她腦門一下的衝動,卻教養良好的忍住了,撥雲道:“秋池門要抓的是我並不是你。我離開你就能無後顧之憂的留下。”
秦沫聞言蹙眉:“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不想吃再玉米餅了?”
黎衍:“……”
秦沫叉起腰,圓眼怒睜:“子不嫌母醜,兒不嫌家貧。不就給你吃了一頓窩窩嗎?你就想著另覓高枝了?”
黎衍:“……”
“給你個機會把話收回去,你沫姐頂天立地,絕不是遇到點困難,就隨意棄養小動物的社會渣滓!彆以為長得漂亮點,我就不舍得削你!”秦沫肅穆盯著他,感覺人格受到了羞辱。
黎衍看著她握來握去的拳頭,輕飄飄的移開目光,隨手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書翻。
小姑娘摩拳擦掌,沒麵子極了。
呲牙用力奪過他手裡書,瞪眼瞪眼再瞪眼。
兩人就這麼對峙著,大約一分鐘後,她眼睛乾澀發紅,酸的有點兒想流眼淚。
一隻寬厚的手落在她柔軟發絲上揉了揉。
黎衍摸了摸她腦袋,抽回自己的書,伴隨著一聲哄小孩似的喟歎,他道:“我錯了。好了,快自己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