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契(1 / 1)

待雷聲平息,光華褪去,那人形清晰地顯露在季言心麵前。竟是一男子,用以後季言心的話形容就是“膚白貌美琥珀眼,真乃極品也。”

男子身邊還有一縷暗紅精魄,見得季言心怒不可遏地躥動:“季言心!你何故在此?”隨即又探得她隻餘三瓣心花,又大笑起來。

雖搞不清狀況,但神屠知道此地不可久留。顯然是季言心在埋骨坑做了什麼,把他和百裡翊的一個元神從終焉之脊拉了出來。眼下不僅拿得了想要的東西,還保全了精魄。

劫後餘生的神屠,頭也不回地往地麵上竄去,遠遠留下一句話,在深坑裡久久回蕩:“季言心,你我的仇怨來日再清算。”

周圍惡靈儘數凝滯不動,看來五行神武陣起作用了。來不及多想,紅狐帶著季言心亦是頭也不回朝著地麵奔去。

待再次看到月光後,季言心鬆了口氣,終於要逃出去了。沒等心下那劫後餘生的欣喜平息,季言心被一股力道拽著重又跌落在巨石上。

百裡翊如同一抹清冷的月光,倨傲地瞥了一眼季言心。在他目光收回的刹那,原本停滯的惡靈攀上了他在風中飄起的衣袂,在潔白無瑕上頓時染了一團帶著濁氣的臟汙。

隻聽他嫌惡地吐出一句話:“竟敢弄臟本座的衣裳。”而後,他輕輕抬手在虛空中一握,紫雷在輕握的掌心間轟然炸開。下一瞬,將整個埋骨坑照亮比白晝還要刺眼。

季言心下意識抬手往眼前一遮,再睜眼整個埋骨坑惡靈已不見了蹤影。陰風濃霧被驅散,清冷的月光自地上映射下來,灑在白衣男子身上,讓他看上去愈發拒人於千裡之外。

他再次瞥了一眼季言心,聲音輕蔑又冷漠:“你就是季言心。”

季言心看看自己手心同樣忽閃著的印記,再看著白衣男子額間明滅的契印,怔怔道:“我是你主人。”

“……”

季言心試探著問:“你叫什麼?”

百裡翊強壓怒意:“百裡翊。”他要看看,是否真如神屠所說,世人已不知他是誰。

“百裡翊。”季言心念著他的名字,腹誹著當真不叫太初?但看著他冷若冰霜的臉,怕認錯法器彼此尷尬不好問出口,便隻好道,“你是劍?”

“……”

“還是鞭?槍?刀?戟?”

“放肆!”百裡翊忍無可忍,“區區人族膽敢對本座口出狂言。”

季言心覺得這本命法器有點難溝通,索性伸手以指尖輕點在他眉心:“我看看你是何來曆。”

頃刻間,無邊無際的屍山血海浮現在季言心識海中,各式旗幟東倒西歪插在死人的身體裡,這些人有的戴盔披甲,有的骨肉如柴衣不附體,觸目驚心。

“狐妖放肆!拿開你的蹄子!”百裡翊拍開季言心的手。

隨著季言心手被拍開,識海裡的畫麵戛然而止,她呼吸停滯了一拍,不知怎的,險些落下淚來。

她輕輕揉了揉眼睛,語氣針鋒相對道:“你自己看看你額間的印記,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本命法器!”

季言心這才意識到,自己變成了一隻狐狸。她在半空停滯了片刻後,滾落在百裡翊腳邊。猝不及防間,她想要抓住什麼的爪子將百裡翊的靴子勾出一條絲來。

季言心睜著狹長的大眼睛,抬頭看著滿臉嫌棄的百裡翊,果不其然,他怒斥:“放肆!”隨即一腳將狐狸踹開。

季言心雖不知自己為何變成狐狸了,可這個不明來曆的法器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冒犯自己,心下也來了氣。

“你敢踢我!”於是季言心起身朝裡翊撲去,在他手臂上咬了下去。

百裡翊琥珀色的眼底爬上帶著怒意的霜雪,他一把抓住季言心的狐狸脖子,提遠了。

“你放開……”季言心的脖子被掐得愈發緊,以至於發不出後麵的聲音。

隻聽百裡翊冷冷道:“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把本座當本命法器。”

沒什麼是殺了她解決不了了,除非百裡翊連自己也殺……

隨著季言心脖子發出哢擦一聲,百裡翊將靈力灌入掌心,對季言心痛下殺手。

可就那麼一瞬間,百裡翊毫無征兆地兩眼一黑,暈死過去……

當季言心和百裡翊醒來的時候,紅狐已然將他們帶離埋骨坑。

此時埋骨坑外一裡地,天色破曉,清晨的涼風吹在身上,讓季言心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現在她隻是個連三瓣心花都沒有的凡人之軀。

被拋屍在前,又在埋骨坑折騰了一夜,原先連打完妖王歸來都精致得一絲不苟的紅衣少女,眼下衣裳破爛,灰頭土臉,滿身血汙,連最基本的除塵術都做不到,季言心一臉苦笑,長歎一口氣。

而後季言心看看還倒在一邊的百裡翊,他就這麼靜靜躺著,美好得宛如神韻如夢似幻的一幅畫,很難想象在埋骨坑時,他竟然毫不猶豫對自己痛下殺手。

因變作狐狸的時候咬了一口百裡翊,沾了他的血。命懸一線之際,結下複死契,一旦季言心受到傷害,百裡翊將承受雙倍,這才救下了季言心,也讓百裡翊重傷昏迷。

小狐狸見季言心醒了,眼神閃爍不敢看她。可半晌也未見季言心開口,她終於忍不住怯怯道:“姑娘,我向你賠罪,是我下了咒,才使你變成狐狸的。”

說完,豆大的淚水從紅狐眼裡滾落,楚楚可憐,讓季言心看了不忍責備。

誰知下一瞬季言心眼眶含淚,不解道:“為何?在坑底我們一起逃生的情誼難不成是假的麼?”

沒想到季言心反應如此之大,紅狐頓了頓,輕聲道:“我乃滅族的青丘狐一族,名喚青離,輾轉流連於人族與妖族間,為的是找到失散多年的姐姐。夜裡我偶然撞見你被四名男子帶出,看你像極了我姐姐,便一路跟隨。”說到此處,青離潸然淚下。

季言心拍拍自己胸口,又輕輕拍了拍青離的背,安撫她心緒。

青離接著道:“本以為我必死無疑,我想死後魂歸青丘。與你又初次見麵,非親非故,青離不敢妄想你能將我的魂魄送回青丘,便給你下了咒。我死後,詛咒之力便能帶著你去往青丘。屆時,找到方時宴便可解咒。”

“我不怪你。”沒承想季言心絲毫不追究被下咒之事,看著青離殘缺的一條腿,眼底染上憐惜,“你為我傷成這樣,我定將你送回青丘。不過在去往青丘前,先隨我去趟招搖山。”

季言心恨不得立刻將國師取了仙骨之事告訴師父,讓這個大陸最強的大仙師為自己討回公道。

“你又對我做了什麼?”說話的是百裡翊,他語氣裡帶著薄怒,眸子裡依舊是鄙夷。

季言心目中無人的百裡翊,氣不打一處來:“作為我的本命法器,你竟對我痛下殺手!”

百裡翊一時語塞,堂堂魔尊,怎能做區區人族的本命法器!可又不好發作,起身準備離開這個莫名的狼狽少女。

“站住。”季言心阻止道,“我花了三瓣心花,才將你招來,豈容你說走就走?”

百裡翊強壓怒火,轉身審視季言心:“你欲何為?”

季言心不知怎的,被他盯得有些發毛,卻不躲開他的視線,反倒走到他麵前:“想必你知道,隻要我不解開契約,直到我死你都是我的本命法器,而且主人死後,本命法器隻能將自身封印。你在坑裡時要殺我,我迫不得已又結了個複死咒,以後隻要我受傷,你將承受雙倍的痛苦。”

百裡翊冷笑:“我自有法子解咒。”

季言心不慌不忙地燦爛一笑,用最柔軟的語氣說出最不近人情的話:“那想必你也知曉,本命法器要聽從主人下達的一切命令。”言下之意是你不要逼我強迫你。

百裡翊不語。

看把百裡翊氣得睫毛都在顫抖,季言心心滿意足:“其實我這人性子極好,隻要日後你不與我針鋒相對,但凡我有一口飯吃,自會分你一塊肉。”

百裡翊依舊不語。

季言心腦子轉了轉,又道:“將你的心願告訴我。”

百裡翊像看一個死物一樣看著季言心……

季言心無奈:“我命令你,將你的心願告訴我。”

百裡翊毫無感情:“解封真身。”

季言心道:“即是心願,說明此刻你做不到。眼下我境界跌落,隻是凡人之軀無力自保。我可是耗了三瓣心花才將你召來,你至少需待我修回九瓣心花才可,屆時我亦會助你解封真身,放你自由。”

百裡翊沉默半晌,終於淡淡吐出一個字:“行。”被封印了三千年,如今外界不知發生了怎樣變化,能找到終焉之脊所在的神屠說是季言心打得他隻餘一縷精魄,那麼季言心此人,應當不是泛泛之輩。

季言心笑得燦爛:“這就對了嘛。”

……

招搖山。

乃當今天下第一仙山,是無數人族修道者夢寐以求踏足之地。自山腳下有三萬級階梯,一直延伸至山門,世人稱問道天梯,求道者需走完全程,方可見其道心。

季言心從未覺得問道天梯有如此遙遠過,眼下她已變回人形,抱著青離,正一步一步朝山門走去。她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回山門需得先走完這三萬級階梯。

兩個時辰後,季言心看著根本望不到頭的山門方向,再回頭看看山腳似乎近在咫尺,抱著青離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照這麼走下去,恐怕一個月後都走不到山門。

青離看著季言心忽紅忽白的麵頰,心下陡然生出罪惡感: “你掉進埋骨坑前已渾身是傷,放我下來,讓我自己走吧。”

“無礙。”季言心一瞧見青離斷開的腿,觸目驚心,心中五味雜陳。

百裡翊走在前麵,聽著她們滿是傷懷的對話,喜滋滋地舒出一口氣。

又過了兩個時辰。

季言心捂住胸口止不住地咳嗽起來,猛然吐出一口血。青離勉強支撐她靠著台階坐下,除了擔憂,青離什麼都做不到。

百裡翊聽得身後動靜,繼而體內原本瘋狂滋長的靈力顯現出停滯的架勢。

本就隻是一個元神,修為大不如前。陰差陽錯與季言心結了契,如若她一直這麼下去,彆說用她的靈力回饋自己了,修為再跟著止步不前,日後解封真身必受阻礙。

百裡翊回身看著弱小如同螻蟻的季言心,琥珀色的眸子掠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他走到季言心跟前,語氣裡是毫不客氣的傲慢:“病秧子,把手給我。”

季言心白了一眼百裡翊,賭氣似的又扭回頭,本就殘破不堪的身體,在動用畫靈之術後愈發糟糕,此刻起伏的心跳和遊走在經脈間的那股邪氣讓她焦躁難安。思索片刻,複又將手乖乖遞給百裡翊。

百裡翊輕握住季言心的手腕,隨即一股暖流透過手腕在體內流動起來,經脈舒展開來,心跳隨之平緩。□□上的疼痛消失得仿佛從未存在過,就連那股流竄的邪氣竟被抽離季言心的身體。

季言心抽回手,費解地看向百裡翊深不見底的眸子:“你應當知道,這是邪氣。”

百裡翊則輕描淡寫道:“區區邪氣而已,有多少本座要多少。”身為魔尊,一切邪魔妖氣都能助他提升修為。

聽他如此說,季言心和青離麵麵相覷。

“小狐狸,想要腿麼?”百裡翊又冷不丁冒出一句話。

青離愣了半晌,喉頭一顫,期期艾艾道:“可……可以麼?

百裡翊眉梢微微一挑,臉上蒙上一層冰霜:“你在質疑本座?”

青離被嚇到了,下意識往季言心身後稍稍躲了躲:“不……不敢……”

見小狐狸如此畏懼自己,百裡翊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卻不帶一絲暖意。

他打了個響指,自指尖有細密的紫雷生出。而後遙遙一指青離的斷腿,紫雷順勢攀在傷口上,劈裡啪啦一通響後,竟將青離斷裂的腿接好宛若新生。

青離激動得流下淚來,登時朝著百裡翊匍匐跪倒:“多謝尊上,多謝尊上。青離沒齒難忘,定記著尊上的恩惠一輩子。”

季言心被百裡翊的連番操作震驚,心中兀自對這個法器生出敬意來,這一刻開始,季言心打心眼兒裡把百裡翊當做一個人,而不是法器……

“等眼下事情解決了,你教教我唄。”季言心滿心滿眼的期待,兩手揪起百裡翊的衣擺,眼神熾熱懇切。

百裡翊嗤之以鼻:“你連心花都沒有。”

季言心垂下頭,久久不語。

百裡翊麵不改色,心下卻起了一絲波瀾:“那我就大發慈悲,先帶你上去吧。”

聽到這話的季言心恨不得先錘百裡翊,再錘自己。他輕輕鬆鬆便能將整個埋骨坑的惡靈驅散,眼前這三萬級階梯對他來說豈非易事?!

過了山門,季言心懸著的心終於沉入穀底。

暮色四合,山道兩邊排滿了白色祭奠燈籠,此時輕霧漸起,冷風入道。燈籠隨風在霧裡輕擺,來往飛鶴淒鳴不止,愈發寒涼哀切。

季言心不解,這是宮裡傳自己的死訊到師門了?還弄了這麼大陣仗。不對,師父怎會輕易相信她的死訊,第一時間不該先去確認清楚麼?

季言心喃喃:“不管了,先見到師父他們再說吧。”

待一行人來到扶搖殿前,有種不好的感覺莫名湧上季言心心頭。

殿門上掛滿孝球,一幅粗麻釘在門頭。殿內白帳輕揚,眾人身著孝服,皆朝著正中的主位跪地慟哭。主位上擺了一張螢火流光桌,桌上懸兩盞引靈燈,燈芯未燃,說明逝者魂魄不在,無法往生。銀臨子的靈位赫然出現在引靈燈後。

“師父……”季言心聲音顫抖,接著急火攻心,喉頭一陣滾燙,一大口血吐了出來,而後再度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