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靈(1 / 1)

終焉之脊,一個掉落在三界六道之外的煉獄。

這裡沒有日夜交替,更沒有四季更迭,有的隻是無窮儘的晦暗中一輪遮蔽半邊天的圓月似猛獸般蟄伏,清幽的月光鋪撒在蛛網密布般的縛魔鏈上,縱橫交織看不到邊際。

一縷暗紅色精魄,卻打破這死一樣的靜寂,迅速穿梭在縛魔鏈網裡,似是在尋找什麼。

精魄每到一處,周圍的縛魔鏈自縫隙中,便炸出紫雷來,洪水猛獸般叫囂著,像是要將空間撕裂。

“吵什麼!”一個聲音不遠不近地傳來,短促又不耐煩,尾音卻戛然而止,不知是被紫雷吞沒,還是自己默了聲。

精魄循著聲,愈發迅速地穿梭在電閃雷鳴間,直至在一男子麵前停下。

男子黑發如墨,散亂在被縛魔鏈穿透束縛的身體上,淺雲色衣裳在經曆了一次次被電流撕扯後早已破敗不堪,讓他如玉白皙的身體看上去觸目驚心。

縛魔鏈所過之處,皆留下駭人的黑洞。與其千瘡百孔格格不入的,卻是一張顛倒眾生的臉。

被禁錮的男人有著放眼整個狩心大陸都不曾有的琥珀色眼睛,清透純澈卻深不見底。他掃一眼麵前精魄,眸子裡染上霜雪似的寒涼,唇角有顆紅痣,隨著他開口的弧度顯得格外有攻擊性。

“滾!”他隻吐出一個字,聲線好聽卻拒人千裡。倒是同他的美貌一樣疏離,襯著他身後遮蔽半邊天的圓月,顯露出壓倒性的氣勢。

精魄竟發出渾厚人聲: “魔尊百裡翊,吾乃妖王神屠,今將吾最後一絲精魄獻祭於你,祝你擺脫這桎梏。”

百裡翊依舊淡漠:“滾。”

神屠精魄沉默半晌,複又開口道:“你應當不知,自三千年前天啟之戰後,神族便成了至高無上且虛無縹緲的存在,世間妖與人修仙問道,唯有修出狩心才可登上九天。”

聞言,百裡翊冷冰冰的眸子裡惹上一抹複雜的光,卻稍縱即逝。

見百裡翊不語,神屠再道:“神界獨大不是什麼大事,可他們將你徹底從三界抹去,世上已無一人知曉百裡翊,就連魔族亦隻是嗤之以鼻的傳言,根本不值一提。更可笑的是,如今人族亦能修出心花,重創我妖族,做了下界之主。”

“可笑。” 神屠的話,果真刺中了不可一世的百裡翊。

天啟之戰前,仙妖兩族在神魔麵前猶如螻蟻,更彆說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族。

後來,魔族實力日益壯大,已非神族能抗衡。上界兩族聯手傾全族之力才剿滅魔族,將不死之身的百裡翊永遠囚禁在終焉之脊。

神屠見百裡翊有了反應,胸中提起一股熾熱:“眼下大陸隻餘一個人族了,真是可悲可笑。如今吾助魔尊脫困,再去開創那盛世吧!”

百裡翊冷哼:“好歹是個妖王,被人族打得隻餘一絲精魄?”

神屠怒不可遏:“普通人族能奈我何,但那季言心天生仙骨,傳聞說她必修出狩心,飛升上界,張狂!實在太張狂!”

……

季言心便是這整個大陸人族裡唯一的天之驕子,原本作為一名棄嬰,被招搖派掌門銀臨子撿了回去,卻發現她天生仙骨,壽命綿長,必定修出狩心,登天指日可待。

季言心十五歲那年,早已離開招搖山九百年的昭帝回到師門,將她帶下了山。

而後,她隻用三年時間輔佐昭帝大殺四方,便成了下界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仙師,也讓光輝不複從前的大昭再次登頂,重為四國之首。

如今,季言心十八歲。帶著守心閣一眾討伐霍亂四國的妖王得勝歸來,是大昭之幸,更是其餘三國望塵莫及的壯舉和榮耀。

可是,她的生命怕要止於十八歲了……

季言心意識渙散前,聽得那溫和有禮,樂善好施的美人國師夜無炁吩咐道:“仙骨已取,心花亦毀,丟到埋骨坑去吧。”

國師不知季言心的心花能在她受到重創時製造出境界跌落的假象,保護起身體和靈力。否則絕不可能就此將她扔進埋骨坑。

從昏迷中醒來的季言心如一朵凋零的鮮豔紅花,撕裂了揉碎後,被風裹挾著急速墜落。

耳邊是呼嘯似野獸咆哮般的風聲,顱內如同被巨石擠壓的頓痛感瞬間侵襲,伴隨著尖戾的嘈雜人聲,似哀嚎又似雀躍。

頓痛感延伸至胸口,喉頭湧上血腥氣,隨即一大口血吐出。

周遭的聲音似是聞到了血腥味變得興奮狂躁,轉瞬間無數頂著各式猙獰人麵的惡靈伸出手來似蜿蜒纏繞的蛇攀爬上支離破碎的季言心。

雖心花出於保護季言心,在被剝後製造了假象,但失去仙骨,原本屬於仙師的十二瓣心花已跌落至六瓣修士境界。

她吃力地捏起一個訣,將靈力引入指尖,法陣,想將近身的惡靈驅散,可不但疼痛充斥著四肢百骸,就連六瓣心花也緊緊合在一起,阻止靈力外泄,提醒她以眼下的身體狀況,不能再動用靈力。

季言心深吸一口氣,回憶著九歲前還是六等修士時使用的術法。她再次捏訣,這次收斂了靈力。果不其然,周身惡靈受到陣法的衝擊,四散開來。可如今威力,遠遠不能傷到惡靈分毫。

待惡靈離季言心三尺外,同她一同往埋骨坑底墜落的死侍顯露出來。他們抱著赴死的決絕和對國師的忠心,定要確保季言心有來無回。

但此刻,惡靈早已將死侍們裹住,開始啃食吞噬經久不見的新鮮血肉。

死侍不愧是死侍,在鮮血噴湧,骨骼被撕扯得咯咯響時,也不曾發出半點痛苦的聲音。

颶風中,一顆柔軟滾燙的珠子被裹挾著砸在季言心臉上,待看清是死侍的眼珠時,季言心閉眼無聲地歎了口氣。

不知為何,境界跌落後體內充盈的靈力卻絲毫未減,可要使出來卻被心花阻攔。六等修士的實力遠不足以對付惡靈,如若這樣下去,待圍在身邊的死侍被吞噬殆儘,季言心將必死無疑!

思及此,在惡靈吞食血肉的瘮人聲音中,季言心將雙手覆在心口結印。一縷心頭血蜿蜒而出,纏繞在她指間。隻一瞬,這心血炸開如同紅蓮,原本隻剩六瓣的心花,如今被季言心毫不猶豫毀至最末的三瓣。

隻要靈力還在,想必重修境界不是遙不可及的事。而如今,必須先活下去。

畫靈之術,不知是從何傳出的秘術,自被載於冊之際,便被所有修仙問道者列為禁術,就連一向喜研究歪門邪道的妖族亦不敢沾染。因為修畫靈之術者,需自毀修為再以心頭血為引,召來亡魂為己所用。

可終歸是亡魂,輕則反噬,重則當場喪命。縱使能將亡魂收入麾下,可需得用心花之力養著,換言之,靈與施術者共用心花。心花是休道者比身家性命還重要的東西,此生能達到何種修為境界,全仰賴能修出幾瓣心花。

如若要分出來滋養靈,必然阻礙自身進階心花,還容易落得個被靈反噬,灰飛煙滅的下場。畫靈之術一旦開啟,便至死相伴,除非修煉者能淨化濁氣,可哪怕是上古時期的神,也無法將濁氣徹底淨化。

總言之,修畫靈術者,必死無疑。

隨後,她支離破碎的身體裡,有一股邪氣開始逆行,竟將斷裂的經脈重新連接。

“以吾心血,為其畫靈,謹此奉請,福瑞來臨。”

隨著尾音落下,自那些惡靈中分裂竄出一道道藍色幽光,氣勢洶洶開始與惡靈們針鋒相對。片刻後,便將眼下惡靈儘數吞噬,而後盤旋護在她周身。

那四名死侍已隻餘星點殘骸,在烈風中翻飛拍在季言心身上又被卷走。她再次無聲地歎了口氣,收回心緒時,已到了埋骨坑底。

季言心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腳下隨著步子挪動發出哢啦哢啦的聲響,在坑底幽幽回蕩。

借著靈暗淡的幽藍色光,可以看清這坑底堆滿了白骨,而自白骨間,無時無刻不生出新的惡靈,朝著坑內唯一的生靈席卷而來。

“還真是不給我留活路。”

說話間,新生出的惡靈已然朝她叫囂著撲過來。

季言心再引出心頭血,嘴唇翕動:“以吾心血,為其畫靈,謹此奉請,福瑞來臨。”可喚出的靈隻有區區兩道。

畫靈之術說靈不分境界,隻要是主人刻在記憶的術法,他們便能繼承。也就是說,季言心作為仙師時會的,他們也會。

可是眼下召喚來的靈,皆是從埋骨坑中所生,不知在此曆經多少年月,早已失去了身為人的意識,他們除了會護著季言心與惡靈相互吞噬,其餘的便做不到更多。

要有劍就好了,還能禦劍離開此地,六等修士不會飛,如若順著坑壁爬上去,坑底根本看不到地麵上的一星半點光……

季言心腦力飛速運轉,想如何能解眼下僵局,忽得,從天而降一隻紅狐,看看季言心,又看看自己背上,口吐人言:“姑娘快上來,我帶你離開此地。”

來不及多想,季言心道了句謝便爬上紅狐的背。紅狐憑空踏著步子,蹭蹭沒幾步便離開坑底一大截。

那最後的兩道靈,也被數以萬計的惡靈吞噬得不留一點痕跡,於是惡靈呼嘯如妖鬼,開始撲向一人一狐。

頭頂已然能看見地麵上透進的月光,隻要再努力片刻,便能逃離埋骨坑。

可坑底惡靈的速度快得出奇,沒多久就繞住了紅狐的腳。

紅狐鉚足勁往上躍去,竟硬生生被惡靈扯斷了腳。隨著一聲淒厲的嘶吼,自紅狐口中噴出火焰,擊退了一部分湧上來的惡靈。但也被拉扯著往下墜落,摔在了坑壁一塊凸起的巨石上。

季言心看著紅狐為助自己脫困,折了一條腿。怒火頓時自體內衝了出來,她輕輕摸了摸紅狐的後腦勺,柔聲道:“這樣我們是逃不出去的,你能否爭幫我爭取一盞茶的時間。”

“姑娘我信你。”紅狐聲音裡透著莫名的堅定。

隨著聲音落下,紅狐在她們身邊吐出一圈狐火,將洶湧而來的惡靈隔擋在外。

一人一狐倒是心照不宣,紅狐全身的毛炸裂開來,警惕地與惡靈對峙,季言心於腳下展開五行神武陣。

如今,她隻能賭一把,召喚出本命法器。法器現世時,會有短暫的時間停滯,雖不知緣由,但她們可憑此契機,逃出埋骨坑。

所謂本命法器,是取一瓣心花與法器結契,自此人與法器相生相惜。主人以靈力喂養法器,足夠強大時可幻化人形,讓主人如虎添翼。

要知道修道者每修出一瓣心花都需花費大量時間與心血,且喚來的法器往往與自身修為息息相關,除非有人願意耗更多的心花得到更強的法器。

遂很多人若是並無決心,不會輕易召喚本命法器。

啟動畫靈需自毀境界至最末,三瓣心花的修士恐還不及身強力壯的凡人之軀。季言心將心一橫,占著靈力還在,索性將餘下三瓣心花皆引出體外。沒了心花又修畫靈之術,沒準兒能向死而生呢?

隨著三瓣心花一齊注入五行神武陣中,腳下蕩開熾熱的星茫,有火凰馭火而出,盤旋在季言心頭頂,羽翼流轉出更甚的光華,竟照耀得整個埋骨坑如同仙境一般。

一時間,季言心和紅狐都被五行神武陣帶來的震撼驚得恍住了心神。

隻聽頭頂火凰長鳴,隨後有紫雷從四麵八方而降,帶著磅礴滔天的氣勢,劈裂黑暗而來,融入盛放的星茫裡。

“怎會伴著紫……紫雷?”季言心懵然費解,“有紫色的雷麼?”

電閃雷鳴不絕於耳,刺得季言心耳膜生疼。金紫交織的光裡,有一明顯人形若隱若現。

“這……是……是法器?”季言心徹底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