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母親去世,蔡毅每逢大事,便要去上墳告知阿母,順便帶些貢品給阿父。
旭日東升,蔡毅提著拜祭用的貢品和香火,朝墳山走去。
他一路劈柴來到父母墳前,分放好貢品和香油,給父親打了幾個拜,告訴他家裡幾口人,望他保佑全家。
給父親拜祭完了,蔡毅跪在母親墳前,注視著墓碑,口中悄聲與阿母話家常。
阿母在世上時對平女體貼入微,如親女兒一般對待平女。
她對平女隻有一個要求,遂是為蔡家生個傳宗接代的男兒。
這話傳出去,沒人不說阿母對平女好的。
畢竟,在其他婆婆那裡,生兒子隻是微末要求。
蔡毅燒著紙錢,同阿母悄聲念叨:“阿母,自平女生下阿芙後腹中再無動靜,族中已有人覬覦家中財物。即使家中貧寒,我也不會讓那些人對我們家的東西唾手可得。
昔日阿父當好人,被族中之人說動後不要束脩教習打獵,他困於山上、囚於阱下時無一徒兒助他脫困,他逝世後許多徒兒隻顧自家發財從不來搭把手,隻留我們母子二人在族中受苦。
自那時我已決心不做老好人,不將打獵技藝傳與外人。
然族中聚眾群居,我依舊念著家裡,與族人打交道,幾年中我不聽平女的勸說常助族人,與人結善緣,妄想之後他人為我家出力。如今族中有人吃絕戶之心愈盛,卻不見我幫的人出來助我。
我曾發誓不要向阿父那般濫好人沒好報,如今卻成了第二個阿父。可悲可歎哉,兒子乾脆破罐子破摔,決心將打獵一技教給女兒,反正再壞也壞不到哪裡了。
阿母請保佑你孫女打獵諸事順遂。”
同阿母談完家事,蔡毅感覺胸中的大石被搬走了,令他感到久違的輕鬆。
站起身來,和母親說了此行的最後一句:“你生前和平女關係好,隻有生兒子這事梗在你們婆媳中,你兒媳婦儘力生了五胎,誰知都是女兒,這都是你兒子的命,彆怪平女。”
穿過竹林,越過山坡,蔡毅走在回家的路上。
愉悅之際,他把二驢子打了一頓。
誰叫這二驢子不會說話,竟在路邊咬著狗尾巴草笑話他怎麼沒有帶男娃祭祖。
蔡毅心中知曉,隻要他家一日沒有兒子,有些人的嘴臉遂不會少。
若是有人敢來他麵前道“絕戶”二字,當如二驢子剛剛的下場,休怪他的棍棒不客氣!
歸家途經檔口,賣肉的蔡大牛喊住了他。
蔡毅走過去後,蔡大牛低聲道:“毅哥,你家最近出事了?”
“沒出什麼事,就是我幾天前把上門化緣的癩子給趕出去了。”
蔡大牛湊得近些,相告流言:“呀,不是這事,誰會在意癩子。我說的是,有人說你要把你小女抱養送人。”
蔡毅橫眉冷對蔡大牛,“你在說什麼胡話?我的女兒好端端抱走作甚?當然自己養!”
蔡大牛氣弱,“這不是旁人疑你家有把女兒給彆人抱養的習慣嘛,你勿要生氣,你進我屋裡頭來,我與你說說這事。”
蔡毅遂忍著氣,同蔡大牛進了裡間的桌案前坐下。
蔡大牛給蔡毅倒茶,說:“毅哥,你聽我細細道來。我猜想,那些人是這麼想的,你與嫂嫂已生下五個女兒,送養了兩個後才留下這個小的。剛開始大家並無此懷疑,隻是看你嬌養小女,而小女生得愈發標致,才疑心你是要把這小女養好抱給人家。”
再多的猜測,蔡大牛沒有說出的是,時下生女兒不奇怪,然生活在鄉下宗族,沒兒子便會被吃絕戶。鄉下生七八胎才得一個男兒的有的是,這女兒多的人家,富裕的都養活,窮苦人家養大一點賣掉,更有心狠的將女嬰溺死。
蔡毅家那兩個被抱走的女兒,眾人都疑心是他家並不太窮,礙於麵子才說抱養的,實則就是被賣了。如今小女養得嬌滴滴的不似村中女童,眾人都猜疑是要養好了賣掉。
蔡毅不知蔡大牛心中所想,瞪了他一眼,道:“昔日抱走兩女,那是我阿母的苦心。一是阿母出嫁前在娘家姊妹多又過得苦,我家女兒那時有四個,後麵還要生,她怕孫女吃苦。二是那時阿母生病,縣裡大旱,家中困難,難以養好兩個奶娃娃,決心把一個抱走給家中富足的親戚養。”
說到此處,蔡毅望向遠處,“剛好那時我娘子的義姐和我沒孩子的遠房親戚都想要女兒養在膝下,才把剛生下的雙胎姐妹抱養給彆人。如今日子好過了,我們想把留在家裡的女兒好好養大,我家小女模樣整齊性子討喜,怎能扯到要把她抱養走。”
蔡大牛道:“我自然知道嬸嬸是個好人,旁人也知道,嬸嬸如今去世了依然有人講她好話。隻是有些人疑心你夫妻的人品,我少不得替你和嫂嫂解釋一二。”
“真不疼惜女兒的人家怎會抱養?要麼拿去賣錢,要麼放在家裡吃幾口飯在家做牛做馬再賺上一筆彩禮。”蔡毅簡單解釋了兩句,不想再多談此事。
蔡大牛道:“近來有人上我這兒打聽你家小女抱養的事,你可要留心,彆讓人把你家小女拐走。”
蔡毅慎重頷首,“我自會留意。”
內室靜謐不久,蔡大牛見蔡毅起身欲走,忙說:“毅哥,留步。我還有自家的事想與你商量。”
蔡毅看向蔡大牛,他就知道,若隻是說自家流言,大牛不會把他請入裡間吃茶。
他聽到大牛歎道:“毅哥,你是知道我家難處的。我隻有一子一女,小兒體弱,難以繼家業,隻盼他多留幾年。餘下女兒,康健有餘,卻無主見。前些日嶽丈問我,是否要找上門女婿。我說不知。他便說,好女婿本就難得,上門女婿有好的更是難得,要我早做準備。
我問如何做準備,我那嶽丈又說他侄子的小兒子可到我家上門做女婿,卻要最近就定下,因這小子父母過世,兄嫂分產,他一小兒沒分到什麼。”
蔡毅便問:“你心底有難處?”不然不會來問我。他在心底說了後半句。
蔡大牛苦訴:“早日要女婿過來與我做屠夫,我怕他沾了錢便跑了。若不早日定下,恐怕他現在就跑了。我便想出個主意,不若讓他跟著你學打獵,待年紀到了再與我女兒成親。”
蔡毅麵無神色,迅速起身往外走,“這是我養女婿還是你養女婿?我走了,此事休得再提。”
蔡大牛跟在後麵喊:“毅哥,凡事好商量,這事有的商量,留步……”
蔡毅不再聽他說話,疾步歸家。第一個發現蔡毅的人是他的大女兒蔡薇,她坐在院子裡剝豆子,見到阿父歸家,蔡薇秀氣的臉龐露出喜意,“阿父,你回來啦!”
蔡毅問道:“大女,你阿母和妹妹呢?”
蔡薇起身,跟著阿父走著說:“都在灶間。”
蔡毅大步走到灶間,對妻子說:“我有事與你商量。”
武平女看了一眼丈夫,囑咐女兒做菜後續,洗手後跟著丈夫進屋。
蔡毅道:“如今外麵傳我家要把小女養成抱走,不少人還打聽小女的事,你要留意小女動靜,彆讓她亂走。”
武平女蹙眉,“突然傳出這種話,是否是有人故意的?”
蔡毅搖頭道:“不知。我這還有一件事。蔡大牛想招個上門女婿,正好他嶽丈給他留意了個人選,他心下屬意,又怕此人進了店拿錢跑路,竟想出把女婿往我這兒塞的主意。”
武平女心下好笑,怎有人當麵損人利己,但怕丈夫真抹不開麵子應了,道:“你與他素來交好,不會答應了吧?”
“未曾,又不是我的女婿。”
“就算是你的女婿,你不怕他學了你的本事後跑了?”
蔡毅斜眼妻子,“你怎麼說些車軲轆話?我們不是商量好了讓女兒學?”
見妻子輕笑,他繼續說道:“我們要不要招上門女婿?”
武平女定定地看著蔡毅,問:“你想讓誰招女婿?”
蔡毅沉吟片刻,脫口而出:“本來我想讓小女招婿,但近些日子二女學打獵勤勉不叫苦,心中有些遲疑。”
武平女道:“與其讓小女招婿,不如讓她們成婚後都住家附近。”
蔡毅聽到這話心下疑惑,等著妻子繼續說。
“我老家有個老人家,人快老了,婆娘和獨子先後死了,他隻有三個女兒沒一個兒子。人家笑他要絕戶,他絲毫不慌。
他對媒婆道,不要給他女兒找什麼獨子長子,要找遂找爺娘舍得的兒子當他女婿,他不用女婿上門,也不要後代隨他姓,我還要出錢給新人做新屋,隻要一點,這個新屋要建在他家旁邊。”
“你想讓我們三個女兒與女婿成婚後到家這邊住著?”蔡毅驚異。
武平女點頭稱是:“這也是個法子,如今不是什麼人家都有幾間屋子,許多人家隻有一間屋子,一大家子一起睡。咱們要是有錢,可以出錢給她們建新屋在家附近,若是沒錢,這個屋有兩間,另一個屋也有兩間,正好她們三姊妹嫁了人還能住。”
見蔡毅聽入了神,她笑道:“我們家這點東西雖少,但若不給自己女兒,給了旁人,以後你我都不想辛勞乾活了。”
武平女知曉丈夫不同蔡氏其他男人會把族中後代視作自家人,自從公公曾攜族人打獵卻被連累死去,蔡毅明麵大度忘卻,內裡卻對一些族人頗為疏遠。
蔡毅眉宇逐漸開闊,溫言道:“那老人家孫輩姓什麼?孫兒們如何稱呼那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