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靈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起來。
“……聽說第五殿近來頗為忙碌,閻魔王您怎麼得空來人間了?”
下意識摸了摸懷裡的兜袋,紅衣鬼決定先發製人。
“煩勞封鬼師替老夫在莫縣尋找那不成器的玄孫,既湊巧遇見,便特意過來道謝。”
閻魔王嘴裡雖說著客套的話,麵上的表情卻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踏著重重的腳步,滿臉花白胡子的閻王大人氣勢洶洶地停在封靈身前,再開口便是另一套說辭了——
“封鬼師,鬼師娘娘!老夫在地府裡等了你那麼多日,你竟一次都不想踏足我的第五殿嗎!”
閻魔王的聲音陡然升高,帶著不敢置信的憤怒與不滿,“你有什麼缺的少的,隻管來告訴老夫。老夫做不到的,自會再找其他的閻王判官去做……可你、你怎麼能直接就不來了呢!”
她怎麼聽不懂在說什麼?
封靈試圖理解,“可是誰打著我的旗號找您要好處了?閻魔王放心,我絕不是那種無事占鬼便宜的鬼,您若再聽到這樣的話,直接命鬼差打走就是!”
“……封鬼師,你這會就不必再拿這套話來蒙老夫了罷!”閻魔王一副我已經心知肚明的表情,“我那沒出息的小玄孫呢?鬼師娘娘把他藏到哪裡去了,還請帶我去見他一麵!”
果然是為了紀蘇文來的。
這事原也沒什麼好遮掩的,隻如今四野荒僻、白日尚存,保不齊就有日遊神躲在哪裡偷聽,她萬不能在這當頭功虧一簣,白白漏了紀蘇文的行蹤。
“您說的這叫什麼話!”封靈比閻魔王的反應更大,“我若找到了紀鬼差的下落,早把他帶去給陸判官了,做甚要自己藏著……陸判官當時可還許了我百年的功業呢!”
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你這個女娃娃——”
閻魔王指著封靈搖頭失笑,語氣一下子和緩起來。正欲再說些什麼,卻突然像驅趕蚊蟲般振了兩下袖子,揮著手臂帶出幾縷微弱光芒散向四周,又迅速地消失在空中。
“這下總可以放心說了罷?”
重新將手攏回袖裡,閻魔王勉為其難地朝封靈抬了抬下巴,催促意味明顯。
紅眸合上又張開,封靈的臉上多出幾分一言難儘。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閻魔王這套動作太過行雲流水……就好像已經做過無數遍了。
怪不得能被罰去押解新鬼……
“您怎麼就能篤定我是知情者呢?”封靈卸去故作驚訝的假象,好奇便開始湧了出來,“難道真是聽信了日、夜遊神他們的話?”
閻魔王不屑地哼了一聲,“那小子的本事我還是清楚的……去人間逮隻情煞鬼罷了,能遇上什麼危險?老夫給他點的長明燈還燃得起勁的很呢!”
您那位不知多少代的玄孫還真是被要逮的情煞鬼給絆住了……
封靈在心底腹誹道。
“女娃娃,還不快給老夫說說他躲哪裡去了,”閻魔王又開始催促起來,“這小子是不是做鬼差做煩了,所以偷溜出去躲懶了?老夫好不容易才把他安排進察查司,眼看以後的前途大好,這小子竟敢在這當頭給我鬨失蹤……混賬東西!”
這些東西,就這麼說給她聽真的好麼……
封靈有些惆悵起來。
“……您既然早確定紀蘇文沒事,做何還要讓鬼差們去尋他呢?”封靈實在看不懂這位閻王大人在想些什麼,“還有,您剛才對我動手的那一下,似乎也沒有留任何情麵呢!”
紅衣鬼師幽幽補上一句。
閻魔王抬手捋著胡子,一副再理所不過的表情,“他都被劃去察查司了,讓陸判手底下的鬼差找一找怎麼了?真被扣了回來,那也是他自己的本事修煉不到家,能怪得了誰……至於你這個女娃娃,誰讓你做了那個知情不報的同謀者,還敢讓老夫白等你這麼久,活該吃些苦頭!”
閻魔王說著說著,又挑剔般地打量了封靈兩眼,“不過麼,你的修為還算是不錯。才死了一千年,就能練到這個地步,確實有些天賦。”
紅衣鬼乾巴巴地笑了一聲,眼角隱隱有些抽搐……這算是牽連她之後,又給她的一點找補麼?
“聽夠了吧!老夫堂堂一個地府閻王,站在這裡陪你說了半天的話,該透給你的也都透乾淨了,還不快帶老夫去找那混賬小子!”
閻魔王的語氣又開始暴躁起來。
“是是是,我這就帶您去見他。”
封靈重新揚起一抹笑容,十成十的溫柔可親。若是解玉還跟在一起,定能一眼看出這騙了他許多次的不懷好意的笑容。隻可惜,閻魔王沒有跟封靈打過幾次交道,自然也就不知道這是鬼師娘娘預備算計誰時的慣用套路。
紅眸上下掃視過閻魔王的衣著,封靈露出比之前更為明顯的嫌棄,“閻魔王,您這身打扮怕是不好去見紀蘇文的。”
後者懷疑地看向封靈,又埋頭打量起自己的這身衣袍,“哪裡不妥?這可是閻王爺才能穿的官服,那小子又不是沒有見過!”
紅衣鬼師揚起一抹堪稱愉悅的弧度,可謂鎮定地炸出一記響雷,“紀鬼差如今正和妻子住一處呢,您還是彆把自己的孫、玄孫媳婦給嚇到了。”
看著閻魔王一瞬間挑高的濃眉,封靈毫無負擔地回以一笑。左右是紀蘇文自己說的不必隱瞞,那她也隻好全盤相告了。說話間又旋身一變,身上的紅衣換作了素紗白衣,連綁發的絲帶也改成了與衣裙更相配的玉笄。
“真不是故意折騰您。您看,我這不也換了身打扮嗎?”
封靈抬起手,當著閻魔王的麵左右比劃了兩下,又等候般的停在原地。饒是已經被胡子蓋去大半張臉,封靈依舊能看清楚這位閻王老爺麵上的不情願。
“……我可是紀家的老祖宗!”
閻魔王胸膛起起伏伏,從喉嚨深處裡擠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儼然還有些彆扭。
封靈卻抬頭看了眼天色,深覺再耽擱下去自己今日就彆想回城隍廟了。遂掐著訣翻袖一揮,閻魔王身上的繁複官服便換成了尋常的麻衣布衫。封靈尤覺不夠,手上動作一改,又給這位閻王老爺添了個裝藥的背簍。如此,便與在山林間采藥的老醫師大差不差的了。
藺秋茹隻有執念裡的那點記憶,估計也早記不得她了。上次大咧咧地穿著紅衣,還能說是路邊偶遇的緣故,這次上門拜訪,還是穿得像個鄉野凡人為好,也免得讓紀蘇文再找理由蒙混。
還有閻魔王身上的鬼神氣息……藺秋茹隻是隻普普通通的情煞鬼,怕是光站在閻魔王身邊就會痛苦難受。
“記得再把您通身的鬼氣收起來,這人間可沒幾個能受得住的。”
迅速交待兩句,封靈趁著閻魔王還震驚於自己的“新”身份時,果斷上前將其帶離了莫縣山腳。
……
“請問紀公子在家嗎?”
封靈站在籬笆牆外的鵝卵石小徑上,一手“攙”住閻魔王,一手拎著早前準備好的裝有野果與花枝的兜袋,佯裝陌生般詢問道。
不多時,從門後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一彆月餘的紀蘇文,身邊還跟著好奇同行的藺秋茹。
幸虧她防了一手。
紀蘇文疾行兩步,正要招呼封靈入內,一轉頭卻看到了身旁佝僂著背脊的閻魔王,手上動作頓時一僵。
“……紀郎,他們是你認識的人嗎?”
藺秋茹站在階上,見紀蘇文上前迎人卻又遲遲沒有動作,忍不住詢問起來。
跟解玉相處的時間長了,封靈也學會那人幾分裝模作樣的本事。神態自然地拍了拍紀蘇文,又暗暗使著勁將閻魔王帶進院子,封靈擔起了給藺秋茹編故事的重任——
“您就是秋茹姑娘吧,”迎上藺秋茹茫然的眼神,封靈對著又一次見麵的情煞鬼放軟了聲調,“我們是來這附近采藥的大夫。前些日子不慎在山林間迷了路,險些繞不出去。好在被偶然經過的紀公子搭救,這才撿了條命回來……今日,是特意來道謝的。”
說著便鬆開了閻魔王的胳臂,又將一直拎在手裡的兜袋遞過去。後者聞言漾起一抹燦爛的笑,高興地接過兜袋,又舉著它朝落後兩步進來的紀蘇文示意,“紀郎,我們又有甜果子吃了!”
紀蘇文本來緊張的情緒陡然一鬆,不顧還盯在自己臉上的灼燙目光,先應起藺秋茹的話來,“是,又有甜果子了……秋茹,去把東西放下,讓客人們進屋坐吧。”
藺秋茹誒了一聲,兩手抱住兜袋朝封靈又笑了笑,這才往側邊的灶間走去。
封靈左看一眼沉默不語的紀蘇文,右看一眼進院後突然沒有了動作的閻魔王,自覺要為這對爺孫留出個可以說話的地方,索性快走幾步追上了藺秋茹,隨意編了個理由就一起進了灶間。
身後安靜幾瞬,不出意外地傳來了重物墜地的聲音。藺秋茹似有所覺地回頭,又迅速被封靈擋去全部的注意力。
關起門來教訓自家人的事情,她就不摻和了,將藺秋茹這邊穩住就行。封靈抬手撩起額前被風吹得有些散亂的長發,笑得眉眼彎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