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靈看著在院子裡將七星劍耍得虎虎生威的解道長,原本普通無奇的廟祝衣袍也被這人穿得不一般了起來。果然是張好皮相。紅衣鬼禁不住發出一聲衣靠人裝的感歎,得意起自己找“同夥”的好眼光來。
“不愧是解道長,才練了兩日便有如此進步,封靈果然沒有選錯人。”
烏賀站在有陰影遮擋的廊下,十分捧場地大拍手掌,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後者在這一聲誇讚中氣勢更足,向封靈投去一個堅定的眼神,解玉更加認真地苦練起來。
“……這就是你說的好辦法?”
封靈拿折扇掩住下半張臉,生怕被解玉看清自己信疑參半的表情,偏過頭與烏賀小聲嘀咕,“裝個廟祝而已,你教他這些做甚?還不如現在就把那太子找來,我在後頭替他把麻煩解決了……你這樣,是在浪費時間吧。”
烏賀同樣嘴唇翕動,“你這是沒跟皇室的人打過交道。像他們這樣的,對人對事最是小心,稍許的風吹草動便能被嚇得縮回腳去。我這也是為了你的解道長著想……要是他被看出是個什麼都不會的草包,再被當成心懷不軌的賊人拿下,你到時候總不能進大獄撈他吧?”
“你才是個草包,”封靈翻了翻眼皮,施舍般賞了個嫌棄的眼神,“他不過就是從前沒學過罷了……天生鬼眼的人,在抓鬼這行當可說是得天獨厚的好苗子。你這兩日不也發現了,否則教他幾個糊弄人的假把式便好,做甚教他這種正兒八經的抓鬼伎倆?”
說著,又細細打量了被解玉握在手心的七星劍幾眼,語調更是上揚,“你倒是給他挑了把好劍……靈氣暗蘊,刃鋒含煞,瞧著不像是人間的東西。”
“我從前用過的刀,折斷以後便乾脆熔成了劍。”烏賀頗有幾分懷念,“當時一共熔了三把,有兩把斷在了這幾百年間鎮壓鬼祟的戰事裡,如今就剩這一把了。”
“你倒也舍得。”
“抓鬼除祟的年輕道士,配一把蘊靈含煞的七星劍,難道不正好?”
這算什麼說法……
紅衣鬼無語凝噎,卻也不在這明顯得了好處的事情上糾結,重又問起最開始的問題,“都好幾日了,我也沒見過你這還有彆人過來。不會是那太子後悔了,又找回酆家人了吧?”
“七星劍……你可是新來北地城隍廟掛單的道士?”
遠遠傳來一聲疑語。是個極年輕的男人聲音,雖聽著有些猶豫,但仍能感覺到其中的斟酌審視,絕不是看見人便隨意開的口。
“這不就來了。”
烏賀又露出熟悉的憨笑。
紅衣鬼也反應了過來,“……你這是又去給凡人托夢了?”
“直接讓解道長衝到太子跟前去,那是最下等的方法。像這樣,一點點按著夢中殘存的記憶找到人,又在第一次見麵時便烙下超塵拔俗的印象,太子方才會深信不疑呢!”
烏賀笑容不改,嘴裡卻吐露出與外表截然不符的狡語。怪不得能在千年前靠戰功坐上北地城隍主的位置,這演用兵法的本事當真是不遑多讓……
封靈默默地收回視線,學著烏賀的樣子觀察起院裡的動靜。
“……敢問公子是?”
解玉錚地一聲收劍入鞘,鎮定自若地看向佇立在屏門青石台階上的年輕男子。眼尾微微上揚,恰到好處地露出一抹詢問的弧度,解玉多年來與人打交道的經驗在這一刻迅速發揮了作用。
“叨擾道長清修了,”男人踟躕不前,“請問您手裡拿的可是城隍大老爺的七星劍?”
解玉將劍往自己的懷裡攏了攏,一時摸不準此人來曆。又發現這人並無視鬼之力,不好直接扭頭詢問烏賀與封靈,隻能硬撐著維係廟祝與道士的兩重假象。
“貧道拿的確是七星劍無疑……公子能到此地,又能認出此物,看來是與貧道和這把劍有不一樣的緣分哪!”
解玉先是認下,而後順勢拉近距離,與人之乎者也地交談起來。行雲流水般的話術直聽得圍觀的封靈嘖嘖稱奇。
“看來就算沒你那遭,憑解玉這糊弄人的本事,想要騙過太子也是有機會的。”
封靈樂嗬嗬地搖著扇子。
烏賀摩挲著下巴,嘖嘖感慨道:“不愧是你看中的人,就是陽壽還未儘,可惜了些……”
“有什麼好可惜的?”
紅衣鬼不滿反問。
“他還有命,你就帶不去地府了唄。”
烏賀說的理所當然。
“……他死了還是要歸地府的,”封靈黑著臉,“到時候我親自去勾他的魂,把他接引下黃泉,有什麼帶不去的?”
烏賀歎息著搖了搖頭,“封靈,哪有像你這樣對情郎如此冷淡的……不想著長相廝守也就罷了,居然還要親自把人送去投胎,也忒無情了。”
封靈克製著不將扇子砸到這位不靠譜的城隍主頭上,先是迅速往解玉的方向掃了一眼,確認他們兩個的說話聲沒有被聽見後,方才咬牙切齒道:“你少跟謝必安來往,他說的十句話裡能有一句真的就不錯了。都說過不是情郎了,你怎麼就是不信……欸,那個太子好像讓解玉去皇宮了。”
院中的兩道人影開始拉扯起來,紅衣鬼餘光瞥見,立刻便扯過烏賀的胳臂轉了話題。這家夥也未免太小瞧她了罷,解玉可是她在人間親自相中的“同夥”,哪能這麼輕易地就把人放走?活人壽數自是不過幾十載,免不得要她一隻鬼多跟在身邊些時日,可等解玉死了,她便找個由頭將這人留在地府,跟她一樣當隻不去投胎的鬼。彼時,解玉掙功業,她便去消除惡業,日子不也與現在一樣地過,有什麼無不無情的!
至於解玉願不願意麼……
他當然會願意的。
都上了自己這條賊船了,這人便沒有第二條路能走了。
封靈搖著扇子,遙遙看向解玉的臉上滿是愉悅。
院子裡的拉扯此刻已趨近尾聲。解玉依舊不動如山,饒是在交談中猜出了眼前人的身份,在沒有聽到封靈和烏賀的準話前,也始終保持著斡旋的姿態,並不表露出任何的鬆口。
「這人就是太子。」
「解玉,讓他先說出自己的身份。」
兩道聲音同時在耳邊響起。
“……公子勿要焦急,”解玉駕輕就熟,“並非貧道不願相助公子,隻是公子從剛才開始便避而不談自己的遭遇,話裡話外也不過讓貧道隨公子歸家除祟。如此地閃爍其詞,貧道確實無法聽從。還請公子諒解。”
太子怔愣一瞬,遲疑間想起解玉最開始說過的話,“道長方才還說,我與道長有不一樣的緣分……”
“饒是緣分,也須彼此間坦誠以待……貧道一早便向公子通了名姓,對公子的諸般疑問也都據實相告,並無有任何的欺瞞,可公子卻未必如此。”解玉笑了一下,“貧道觀公子通身氣派非常,想來也並非俗世中的尋常百姓,若有顧慮也屬常事,隻是恕貧道還有課業在身,不能相陪了。”
說罷,便要抬腳離開。
太子這下什麼也顧不得了,左邁兩步便將解玉急急攔住,“解道長請留步!實在不是故意欺瞞道長,隻是、隻是……”
吞吞吐吐地說了幾個字,太子便又舉棋不定起來。他今日是假稱要來酆都廟奉香才從皇宮出來的,未免被暗地裡的人覺察出不對勁,所以大張旗鼓地用了全部的太子儀仗,又任由酆家的人陪在身邊。這會能從酆都廟穿到北地城隍廟,還是借著儀式中的“靜拜”一項隔絕了人群,從廢棄的、還未來得及砸平的後腳門偷溜過來的。可他已經在這院子耽擱了不少時間,再不回去怕是要惹人懷疑了……
“公子若還有顧及的,不妨先歸家細細考慮清楚。貧道近日都會在城隍廟內修行,公子改日再來也是一樣的。”
解玉看似不動聲色,實際已將太子眼底的掙紮瞧了個一清二楚。估摸著前麵也鋪墊得差不多了,迅速“善解人意”地放出最後一擊。
“解道長!”
太子再不猶豫,“並非是我不信任道長……實則是這重身份不好宣之於口,所以不得不遮掩一二。解道長,我其實——”
「現在告訴他,你早就知道他是誰了。」
「截住他的話,就說早就從我這裡獲悉他的身份了。」
又是同時開口的兩句話。
鬼師娘娘與北地城隍主互相對視一眼,又各懷心思地默契移開,一切儘在不言中。
“……貧道如今,才算是真的與太子殿下有緣分了。”
將七星劍在懷裡換了個方向,解玉學著工匠們刻在神像上的表情,朝太子微微一笑,帶著三分的高深莫測,按照身後兩個軍師的吩咐如是道。
“道長……早就知道我、孤的身份?”
太子有些意料之外,但心底的那點狐疑早在與解玉的一番交談中化為灰燼了。此刻再聽到這樣的話,也隻覺得眼前這位麵孔年輕的道長確確實實是自己的救星,是城隍大老爺專程為他召來的高人。
“日前蒙北地城隍主夜半入夢,命貧道於此地等候太子殿下,如今也算是不負所托了。”
到這時,解玉才拱手朝太子淺淺施了一個禮,仍是不卑不亢。
太子頓時長籲一口氣,“那便請解道長與孤一起回皇宮罷!那鬼祟如今就在孤的寢殿盤踞不散呢……”
「催他回去,三更時分我們帶你進皇宮。」
解玉依樣畫葫蘆地交代兩句,便頂著太子迫切挽留的眼神回了屋子,隻給院子裡的人留下一個仙風道骨的背影。卻又關上門後立刻原形畢露,小心翼翼地擠在門縫處觀察著院外動靜。直等到佇立的人影踏著倉促的步伐徹底消失,才終於鬆了口氣——
“……累死了,總算不用再繼續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