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皇宮。
烏賀大跨步地走在最前,熟悉得仿若在自家宅院裡漫步。解玉則習慣性地跟在封靈身邊,不時埋頭躲開巡查守衛的士兵,哪怕他已被提前施下了隱蔽身形的術法。封靈的表情很是輕鬆,烏賀更是熱情地為第一次來的解玉介紹著皇宮的一景一物,哪怕後者根本無心細聽,甚至在麵上帶了過分小心的緊繃感。
至於為什麼不直接出現在太子寢殿,用封靈的話說,便是這趟進皇宮的機會難得,得給身為普通百姓的解玉留一個長見識的空隙。所以才有了他們三個大半夜尤入無人之境般在皇宮行走的詭異場麵。
提心吊膽地又走了一截路,解玉總算被帶著摸到了太子的住處,而後便被撲麵而來的奢靡晃花了眼睛。紅檀木做梁,盤金毯鋪地,正中間是一座寬大的玉製屏風,恰到好處地遮去了其後床榻上的太子身影。
隻是不知為何,寢殿內外始終沒有燃亮過一盞燭燈,更彆提守夜服侍的宮人。若太子真為鬼祟所擾,就更應該讓自己遠離如此的環境才是。
這太子的膽子還真大。
解玉輕手輕腳地跨進殿,本欲繞過屏風喚醒不知是否昏睡的太子,背脊卻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寒意。
原本還能勉強視物的大殿在一瞬間變得漆黑無光,伸手不見五指。逼仄濕冷的陰森感直衝解玉而來,將後者逼得生生退後好幾步。
反手用七星劍抵住門檻,勉強穩住身形的解玉匆匆朝左右一瞥,試圖找到封靈與烏賀的蹤跡,不出意外地隻窺見滿目的黑氣。
太子身邊的鬼祟有厲害到這種程度麼……竟然能一來就將地府鬼師和城隍主統統擋在了外麵?
解玉還來不及細想,便被又一陣襲來的罡風掀翻在地。手肘與堅硬的地麵相撞,疼痛瞬間卷席到全身,解玉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下意識撫上腕骨的符紋,似乎想趁自己還能動作時呼喚封靈。
“……你猜,他會不會一邊喊著救命,一邊讓你過去保護他?”
烏賀穩穩浮在半空,左看一眼正被鬼祟糾纏的解玉,右看一眼戰兢握住三清鈴等待被施救的太子,扭頭朝身邊從剛才起便不作言語的封靈詢問道。
“這樣做有意思麼?”
封靈麵色有些不虞,尤其在看到解玉被她不放在眼裡的小鬼接連掀翻幾次之後。
方才進殿時,未免嚇跑害人的鬼祟,她與烏賀都是特意掩了氣息的。而那小鬼之後為隱藏蹤影吐出的黑氣,根本就對她不起作用。本想直接將其定住,再去拉回落單的解玉,烏賀卻在這時扯著自己換到了半空呆著,美名其曰考校解玉近兩日修習的成果。
我又不是護不住他。
封靈在心底暗嗤一聲,決定甩開這位城隍大老爺的貴手,先把人救下來再說。
“誒誒誒,先彆急著出手呀!”烏賀像是吆趕小雞般虛攔了兩下,“你看,解道長自己也在努力呢。”
紅衣鬼聞聲望去,抬了一半的手猶豫著又放下。解玉並沒有靠符紋喊她救命,隻是用掌心淺淺貼了兩下,便自己從地上爬起來防備鬼祟的偷襲了。
“再等等唄?”
烏賀又重複道。
封靈沒有說話,推阻的力道卻驟然消失。
大殿內,解玉與那躲閃著不見蹤影的鬼祟的糾纏也還沒有結束。
握住七星劍的指尖用力到有些發白,解玉警惕地環視著四周的動靜,終於在身後又一次傳來勁風時偏身一躲,沒有被繼續戲弄般帶倒在地。
解玉迅速在腦子裡過了遍烏賀前幾日教過的許多東西,電光火石之間記起一道口訣。狠狠將劍刃插進地麵的縫隙,解玉單手掐訣,低聲呢喃了兩句,而後兩指並攏伸出,指向正前方的虛空,大喝了一聲——
“破!”
下一瞬,蔽目的黑氣便似被什麼生生破開般由內向外地撕裂,隱約還夾雜著幾聲淒厲的嘶喊。
解玉鬆了口氣,緊跟著發現自己還是高興得太早了。黑氣隻是消減了少許,從全然不能視物變成了能看見五步之內的物象。抬手擦拭著不知何時遍布額頭的冷汗,解玉試探地左右走了幾步,還是沒有找到封靈的任何痕跡,少不得有些急躁起來。
“……是解、解道長嗎?”
白日才聽過許久的男聲從黑暗的另一處傳來,帶著絕處逢生的激動與喜悅。
“太子殿下?”
解玉並沒有因這聲音放鬆警惕,反而將七星劍橫擋在了自己胸前,一邊回應著呼喚,一邊更加謹慎地向聲音出現的地方緩慢移動。
“真的是解道長!道長小心些,那鬼祟最愛躲在暗處偷襲,尤其喜歡戲弄人……哎喲!”
黑氣後的男聲顯然更加激動了,又急急提醒了兩句。至於隨後出現的那句短促痛呼,約莫是被正躲在殿內窺探情況的鬼祟打的。
找到了今夜的關鍵人物,解玉也不再鴨行鵝步般磨蹭前行。又一次撫過腕骨的符紋,男人長吸一口氣算是給自己鼓勁,而後咬著牙衝進未知安危的更深處。
“膽子變大了許多,就是還有些看不懂情況,”烏賀點評道,“臉都還沒有看到,隻憑聲音便相信是自己要找的人,解道長的經驗還是不夠多……若那是鬼祟故意裝出來的呢?”
封靈的視線始終粘在解玉的身上,聞言也不過動了動嘴皮,“你還挺好為人師的。”
烏賀也不推拒,“我都有幾百年的時間沒教過誰東西了……畢竟解道長是你的人哪!”
這話說得又不知道歪去了哪裡,紅衣鬼懶得再搭理,隻繼續關注著殿內的動靜,以備不時之需。
“……解道長?解道長!”
看見從黑暗中跑過來的解玉,太子的聲音先是猶疑,而後如釋重負般跌回地上,再沒有半分害怕。
“殿下勿怕,貧道依約前來除祟了。”
遲遲找不見封靈,解玉自己的心裡也還在七上八下,但此刻出現在太子麵前,便不得不又裝出一副儘在掌握之中的世外高人模樣。他急急平複好呼吸,踏著不緊不慢的步調走至太子跟前,單手將其從地上攙起來,期間始終保持著雲淡風輕的表情。
“那,那咱們趕緊出去罷?”
太子這會兒再不見任何的端方之相,亦步亦趨地跟在解玉身後,試圖抓緊連日黑暗來的唯一希望。
解玉嘴角微微抽搐,不時被身後人拉扯的力道拽得後退兩步。若他知道該如何出去,也不會在這地方鬼打牆似的繞了這麼半天了……
隻是,該裝的還得繼續裝。
“出去倒是其次,”解玉仗著太子這會瞧不見自己的表情,呲牙咧嘴地發泄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聲,“未免那鬼祟再來糾纏殿下,貧道還是趁今日將它除去為好……太子殿下找地方躲好,容貧道靜待那鬼祟再出現。”
這會也找不出其他法子了,隻能靠守株待兔的招數等著那鬼祟自己撞上來。
太子自然沒有異議。事實上,在看到解玉猶如神兵天降般出現自己麵前後,他便再生不出任何的懷疑,隻恨不得連伸哪隻腳都由解玉來決定。
解玉打發掉身後的“拖油瓶”,毫無底氣地握緊七星劍,眼珠骨碌碌地亂轉著,試圖提防不知會從哪裡出現的鬼祟。
殿內驟然安靜了下來。
解玉不敢有任何弛懈。額前的汗珠順著麵頰一滴接一滴地滾落,握著劍的動作卻不敢有任何變化。直到左前方再度傳來窸窣響動,解玉才舒了口氣,橫劈砍去不知何時又一次聚集起來的黑氣,再抬手往聲源處狠狠一刺,黑暗便又褪去許多。
再來幾次,他們說不定就能出去了。
解玉收回七星劍,揩去幾乎要糊住眼睛的汗水,回頭正要拉上太子往有微光的地方走近兩步,變故卻在這一刻突然發生——
有什麼東西極速在地麵爬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凶狠抓上解玉的腳踝,幾下工夫便攀到了男人沒有任何防護的後背,十指彎曲成爪,驟然延長數寸的利甲直掐眼前的脖頸而去。解玉根本來不及格擋,隻能在太子竭力呼救的叫喊聲中放棄般閉上眼睛。
他這是要死了麼……真可惜,他還是沒能找到封靈,也不知道這隻鬼是不是安然無恙?
好在他馬上也要變成鬼了。最壞的結局,也不過是跟封靈在地府重逢罷了。
聽起來,好像也不錯。
“啊啊啊——”
淒厲的喊叫在解玉耳邊炸開,如同遭到了什麼難以忍受的折磨般不斷痛苦嗚嚎。解玉驚詫睜眼,隻感覺到後背一輕,那鬼祟便似斷了線的風箏般被狠狠甩到地麵,原本凝實的魂身一下子變得虛晃起來。
“……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對我的人下手。”
是封靈的聲音。
解玉停擺許久的大腦終於在這一刻恢複運轉,視線也重新被熟悉的紅色衣角所覆蓋。
“做的不錯。”
封靈不吝嗇地誇了一句,不夾帶半分的敷衍。
也是解玉沒有見過子母鬼,不知道這種鬼喜歡一明一暗地成對出現,否則以他剛才展露出來的敏銳程度,或許還真不必她出來救急。
看來還真被烏賀教的不錯。
掃了擠在角落尚不清楚情況的太子一眼,封靈突然計上心頭。
將手掩在衣袖之下,紅衣鬼招呼了解玉一句,“拿著你的七星劍過來,彆看我。”
後者毫不遲疑地走向封靈,又在下一刻僵住了身體。隔著薄薄一層衣袖,解玉感覺到封靈的掌心貼在了自己的手背之上,帶著他用七星劍挽了個劍花,又將劍尖對準地上瑟瑟發抖的子母鬼。泠泠的女聲在耳邊響起,“烏賀這把劍上沾了太多的靈氣,便是我也不敢直接觸碰,所以就這樣將就了……記住我接下來說的話,把它念出來,這樁差事便可了結了。”
解玉艱難地點了頭,耳廓的紅色幾乎遮掩不住。
“……酆都靈官,助我殲邪。斬惡縛穢,凶煞消除……殺鬼無阻,度人無驚……敕!”
話音剛落,七星劍便迸出刺目白光,又毫不停留地穿透子母鬼的身體。後者還來不及發出任何慘叫,便徹底消散在天地之間。彌漫許久的黑氣也在子母鬼消失的瞬間全部退去。
“殿下,該起身梳洗了。”
殿外重又傳來宮人走動的聲響,夾帶著詢問般的恭敬話語。
解玉怔然看向窗外,久違的鬆快終於在這一刻席卷上四肢百骸,整個人就跟卸下重擔般長籲了一大口氣。
天色已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