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住進了城隍廟裡的客房,解玉才真切地理解到封靈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比起人潮湧動的酆都廟,北地城隍廟的確過分冷清了些,更彆提供奉香火的信眾了。
“鬼大王,這廟裡頭如此蕭條,北地城隍主他就一點也不著急麼……”
打量完客房內的陳設,又盤腿坐在正中間的軟榻上,解玉真心實意地發問起來。
“著什麼急?”
紅衣鬼也總算尋摸到了自己的去處,將身體縮進臨窗擺放的搖椅裡,頗為愜意地合上了眼,“你是不是忘記了,每個城隍主底下還有百十來個小城隍呢。他們的香火也是要奉一部分給城隍主的。”
“烏賀這裡麼……是冷清了些,不過也談不上生計困難,酆都大帝也會三不五時地勻他些香火當補償的。他的日子不比其他三地的城隍主差。”
原來是這樣麼……
解玉默默收回心底的那一點感慨,深覺還是自己最窮。
“你最好趁這會兒小憩一下,”封靈好心提醒,“烏賀整日裡要忙的事情很多,這當頭應該沒功夫搭理我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大抵會在夜半時分過來敲門,到時候你想睡也睡不了了。”
還沒從長途跋涉的痛苦中緩和過來,便又一次迎來噩耗的解玉呆滯在原地,又立刻回過神來放下簾子。屋內變得昏暗起來,解玉起身躺回臥榻,朝封靈感激地一點頭,便不管不顧地休息起來。
動作行雲流水。
紅衣鬼被逗得笑了一聲,將折扇搭在自己的臉上,也學著榻上那人的模樣,假寐養起神來。
解玉是真有些倦了,連日來的疲憊在身體靠上臥榻的那一刻達到了頂峰。迷瞪瞪地睡了大半個白日,連廟祝敲門送飯的聲音也沒有聽見。
“封靈,這就是你的情——”
似有人進了客房,又與封靈語氣熟稔地說著什麼,又突然跟被卡住了喉嚨的雞一樣沒了聲響。
解玉混混沌沌地坐起來,狠搓了自己的臉幾下才逐漸清醒。抬眼往封靈的方向看去,臨窗書桌後的椅子上,果真多了個魁梧人影。
“這位就是北地城隍主,烏賀。”
沒想到解玉這會兒便醒了,封靈輕咳了兩聲,欲蓋彌彰地將手從烏賀的脖子上放下,扯著袖子坐回搖椅,又佯裝無事般介紹起來。
後者愣了一下,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解道長,還不快過來拜見城隍主。”
封靈正不耐煩烏賀在她與解玉之間逡巡的視線,又見解玉不動,少不得催促起來。
“哦……哦!”
解玉這下是徹底清醒了,兵荒馬亂地趿鞋下床,又三步並作兩步地停在烏賀麵前,拱手鄭重道:“解玉見過北地城隍主。”
話音剛落,紅衣鬼便將人抓了起來,將就手裡的力道又甩到身後站著,挑剔的目光轉向烏賀,“人你也見到了,說吧,什麼好差事。”
烏賀遺憾地收回視線,“你找的這人麵皮還不錯,是畫皮鬼會喜歡的長相……咳,那我們先說正事。”
抬手從空中抓出一卷帛書,又將它遞到封靈眼前,“這便是今次的請托,先看看罷。”
紅衣鬼卻沒有立刻接過,反盯著帛布上刺目的明黃顏色審視了許久,須臾輕嗤一聲,“這顏色可不是一般人敢用的……城隍主大人,您的這位信眾怕是不一般哪!”
不過是份燒給城隍的請願書,便能隨隨便便用上明黃的色。她對人間皇朝不算了解,卻也知道這樣的顏色是非皇室之人不可用的。烏賀還敢說這是件好差事……難道還真被孟婆說中了,這家夥隻是借故把他們騙來這裡的?
像是沒聽出封靈話裡的嘲諷般,烏賀咧著嘴將帛書攤開,指著其中的幾截話,又刻意加重了語氣,“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太子覺得有人放小鬼咒他,所以求到了我這裡。”
“……太,太子?!”
解玉倒吸一口涼氣,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扭過頭看向封靈,解玉的視線中滿是震驚與茫然,卻獨獨沒有質問。
封靈沒有理會身邊人的注視,垂眼迅速在烏賀指的幾處掃了兩眼,仍是不改冷色,“你這話說得有些不對罷……太子為一國儲君,若真受鬼祟所擾,也該先去向身為國師的酆家人求助才對,何必要求到你這城隍廟來?”
“自然,是對酆家生疑了。”
烏賀慢吞吞地卷好帛書,反手扔進解玉的懷裡,絲毫不覺自己說出了什麼秘聞,神色再正常不過地開口,“如今在上頭坐著的,當年也是借酆家的力害了數名兄弟後才換來的太子尊位。前車之鑒尤在,他又怎麼敢再直接找上酆家?”
這些話,是可以隨便說出來的麼……
解玉忍不住腹誹了一句,又露出吃痛的表情,呲牙咧嘴地揉著被帛書打中的地方。這位北地城隍主,不止外形長得彪悍,連力道也大得嚇人。隻剛才砸過來的那下,就險些叫他一口氣沒提上來。
紅衣鬼直接翻了個白眼,轉身回到搖椅上躺下。路過解玉時,又往人身上拍了一掌,後者胸口的鈍痛立刻消退了大半。
“……太子不敢找也就罷了,可酆家的人會眼看著來日的皇帝與他們生隙嗎?”
封靈瞥了眼正埋頭翻看帛書的解玉,還是覺得這事不靠譜。若是她自己倒無所謂,三兩下工夫將鬼除了便能拿到香火,也不怕之後被誰打上門來。可如今還多了個解玉,上次酆七的事便已讓他在酆家人的麵前露了臉,若這次再攪了酆家的局,不就直接把人推到了酆家的對立麵了麼……
還是不拿這家夥去試險了。
“你從前可不是這樣優柔的性子。聽見哪處有功業,哪裡能得香火的,立刻就去了,今日是怎麼?”
烏賀將封靈的表情看在眼裡,一並向尚未察覺的解玉投去一眼,“莫不是怕此事暴露,擔心這位解道長會因此被酆家的人窮追不舍,所以才遲遲下不定決心?”
封靈將頭偏到彆處,擺出拒絕說話的架勢。
“太子也是有龍氣的人,你替他擺平了麻煩,功業是會算到自己頭上的……還有百日的香火呢!”烏賀諄諄善誘,“至於說給解道長的銀錢,最少也有上百兩銀子,金子也說不準。皇宮裡的貴重東西可多了去了。”
句句都踩在了封靈的軟肋上。
而解玉,要說沒有動心也是假的。一則可以緩解囊中羞澀,二則也是能多替封靈拿些香火。否則憑他自己那些微末的除鬼伎倆,也不知要哪年哪月才能讓身邊的這隻鬼過上吃飽喝足的日子。
至於功業,那又是什麼……
解玉默默地記下,決定回去後再細細翻閱一下酆靈英留下的書冊,或許就能解惑。
“鬼大王,咱們去吧。”
解玉主動開口。
“……你上趕著去死嗎?”
封靈躁煩地坐起身,說話更是不客氣。
男人搖頭,“城隍主不是說了,這是個好差事,還有他從旁看著……我雖然本事差些,想要保住小命還是可以的。再不濟,還有鬼大王你呢。”
這話乍一聽像是讓封靈給自己兜底。但解玉卻知道,眼前的紅衣鬼對自己的本事有多自信。她若繼續不讓解玉接這件差事,那便是承認自己沒能力護住一個凡人。封靈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出現,自然也就不會再反對。
“……不成,你還得再找個好由頭。說來說去我們都是替你的城隍廟辦差,總不能真出了岔子,把人給搭進去。”
封靈沉默了會,果然改口了。
烏賀掛起熟悉的笑,“既是道長,那便掛單到我這城隍廟來。再換上廟祝的衣服,見到太子就說是新招來廟裡的廟祝……如何,這理由很是充分吧?”
“臉呢?”
封靈繼續追問。
“過後施個障眼法就好,保管太子連解道長的鼻孔都記不住。”
烏賀從善如流。
“……我說的是,他的臉被酆家人看見了怎麼辦?”
那個所謂的太子,半點都不在封靈的考慮之內。說到底隻是場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買賣罷了,他自己或都還要藏著掖著呢,又能記得住誰去?酆家人便不一樣了,抓鬼的本事無出其二,酆七的事情也還沒解決呢。
“放心,我會讓他們看不見的。”
烏賀拍著胸脯,痛快地承諾道。
這家夥,就那麼希望拆酆家的台麼……
封靈搖著扇子,動作驀地一頓,“烏賀,你不會是想借機報酆家當年搶占你地盤的仇罷?”
若是能把下一代的儲君搶來當城隍廟的信眾,自此香火鼎盛不說,連酆家也會就此一蹶不振。
真是一舉多得,還不必多沾自己的因果。
烏賀沒有否認,但也沒打算繼續回答封靈的問題,隻扭頭問起解玉來,“方才廟祝過來送過飯,因道長在休息不敢多打擾。這會已說完了正事,解道長可還想重新用些晚飯?”
肚子適時發出了咕咕的響動,解玉摸了摸鼻翼,有些羞赧地點頭,“那便多謝城隍主了。”
“解道長客氣了,”烏賀擺了擺手,“我就先回去了,一會兒會有飯菜送過來的。”
紅衣鬼根本懶得看他,跟趕蒼蠅似的揮了幾下袖子,嫌棄意味明顯。後者也不生氣,笑著與解玉道彆後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