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靈走在鬼群的最前麵,不時抬手用力按揉額頭,眼底滿布著浮鬱與躁煩,腳下動作也越來越快,儼然已經忍耐到了極點。
“這位姑娘,相逢即是有緣,”橋上跑來一隻試圖搭話的新鬼,“小生沒死前也算當地遠近聞名的畫師,平生紅顏知己無數。姑娘不妨告訴我你的閨名,再讓我留在地府為姑娘作畫一幅,方才不算埋沒這份姿容哪!”
紅眸威脅似的半眯起來,封靈緩緩將手搭在勾魂索之上,麵目猙獰到有些扭曲。眼看就要扯下腕間的殷紅繩索,好在被急急趕來的孟婆用力摁了回去。
“封靈兒,忍住!”
孟婆左右示意了兩眼,原本佯裝看不見的鬼差們便迅速擁了過來,又驅趕起這群無知無畏到膽敢調戲鬼師娘娘的新鬼們來。
將紅衣鬼拉回自家小攤的搖椅上坐下,孟婆苦口婆心地勸道:“眼看沒剩兩日了,你就再忍忍。等一月之期過去,再收拾這群新鬼也不遲!”
封靈將牙齒咬的咯咯作響,深覺自己這一次遭受的苦難不少。頭半個月守在鬼門關時還算好,那裡的鬼差與封靈相熟,隻要她每日守夠了時辰,其他事情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過了,不必她真去清點進出酆都城的鬼頭。但等到了牽引新鬼的下半個月,封靈的境遇開始急轉直下。
若遇到老實上路的新鬼還好,什麼都不必說地帶去喝完孟婆湯便算了事。若遇上像今日這樣的,耳朵遭罪還是其次,就怕被扯進鬨事打架的混亂漩渦當中,難以脫身。
紅衣鬼長歎了口氣,一時身心俱疲。
“姑娘,姑娘!”
被鬼差粗暴押著去喝孟婆湯的畫師鬼,路過封靈身邊時尤不死心,掙紮著朝那抹紅衣揮手,“小生是真心的,真心的!姑娘一定記住小生的模樣,來世縱是人鬼殊途,小生也願意與姑娘再續前緣!”
鬼差聽得渾身一抖,生怕被脾氣不好的鬼師娘娘遷怒,也不管什麼先來後到了,搶過最前麵的孟婆湯便給這隻畫師鬼灌了下去。後者迷瞪地打了個踉蹌,整隻鬼一下子就安靜了下去,不吵不鬨地任由鬼差帶走。
“謝必安還說閻魔王是在幫我,如今瞧著倒更像是借故在磋磨我。可他家那多少代的玄孫又不是因為我才不見的……”
封靈也不是真的抱怨,就是滿腔的鬱悶無處宣泄。惹出她火氣的畫師鬼又被過於有眼力勁的鬼差給帶走了,她便隻能對給自己定下罰期的閻魔王嘴上放肆幾句,隻當是聊勝於無。
“聽說察查司那邊還沒有徹底放棄,一直都在讓日、夜遊神去人間搜尋,也不知還有沒有希望。”
孟婆順勢轉了話頭,試圖將封靈的注意力從新鬼身上帶離。
“還在找啊……”
紅衣鬼嘖了一聲,默默在心底為紀蘇文道了聲保重。看來,她還是得找個機會見閻魔王一次,好歹再給這對鬼鴛鴦爭取些時間。
“孟婆,我的罰期還剩幾日來著?”
封靈掰著手指頭算了又算,一會兒還剩兩日,一會兒又變成了三日,剛才那次甚至被她算出了五日。紅衣鬼乾脆放棄,利索地問起幫手來。
“三日。連今日一起,還剩三日。”
孟婆無可奈何地答道,又抬手戳了下封靈額頭,聽著後者故意發出的一聲哎呦,忍不住綻了笑顏,“這次是辛苦了些……之後去人間換換心情罷。我給你打掩護,好讓你可以在外頭多留些日子。”
又見封靈歪著頭一副驚奇的模樣,少不得笑罵起來,“還不是瞧你這次可憐,整日裡被一群又一群的新鬼折磨……再做出這副表情,便當我什麼都沒說罷!”
“不成不成!”紅衣鬼笑嘻嘻地挽過孟婆胳臂,“我都已經聽到了,你自然是要踐諾的!”
看著封靈近一月來難得的笑臉,孟婆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又在紅衣鬼視線不能及的地方顯露出少許掙紮。
“……封靈?”
粗獷渾厚的男聲突然響起,帶著不加掩飾的詫異,隨後一道高大偉岸的身影出現在孟婆攤外。
被直呼了名姓的封靈絲毫不見動氣,反而抬著同樣詫異的目光向來者望去,“烏賀?你不是該和秦廣王一起呆在北地麼,怎麼跑來地府了……”
烏賀,便是千年前被酆都大帝提拔起來的北地城隍主。
“我的轄地裡出了些事情,特意下來請冥主決斷……秦廣王麼,這會兒應該已經回第一殿了。”
烏賀近前兩步,拱手朝孟婆見禮,彼此視線有一瞬間的交疊。而後將目光停在封靈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路上便聽說鬼師娘娘被罰了,還以為是小鬼們亂傳的……沒想到你還真在泰媼大人這裡做苦力呢!”
封靈卻沒有立刻搭話,她的心思已然放在了回地府的秦廣王身上。這一次,她是不是就可以知道些關於酆家的其他消息了。
“……封靈?封靈!”
遲遲沒有聽見紅衣鬼開口,烏賀少不得又喊了兩聲,而後不明所以地看著孟婆,“泰媼大人,她這是在您這裡做苦力做傻了麼……怎麼突然間發起愣來。”
孟婆難以言喻地睨了烏賀一眼。若不是深知北地城隍主就是這麼副憨直的個性,她定會覺得這家夥在故意挖苦封靈。
“你說誰傻呢!”回過神來的封靈聽到後半截話,挑著眉立刻反駁起來,“倒是你,竟也會為了轄地裡的事情找上地府,稀奇哪!”
烏賀同樣不覺冒犯,摸了摸鼻子笑得甚是爽朗,“這次的事情,裡麵有些人的身份不太一般,我不好做主,便乾脆請冥主來定了。”
在北地,竟還有城隍主不好做主的人,聽著更加稀奇了……
“對了,聽他們說你在人間給自己養了個情郎,感情很是深厚不說,連這次受罰也是因為他,如今還一門心思地給人找謀財的生路……怪不得你近來都不去北地了。”
“不過人鬼殊途,你莫要太上心了,焉知他不是個騙你感情的混蛋。”
也不知是哪一次後留下的錯誤印象,在這位北地城隍主的眼裡,封靈就是個極易遭人哄騙的純良個性,稍有不慎就會被坑得“傾家蕩產”。這會兒對著紅衣鬼的諸般說辭,也滿含著好聲好氣與苦口婆心,與魁梧敦實的外表全然不符。
他們?情郎?
除了口無遮攔的謝姓無常外,還有誰能一次又一次地造她的謠……
封靈隻覺自己的手又開始癢了起來。謝必安這個混蛋,上次還隻傳解玉是個野男人,這次就搖身一變成情郎了。也不知是看了多少冊的人間話本,編瞎話的本事是越來越高了。
正要拖白無常出來解釋,封靈哽在喉間的話便在烏賀的又一番說道中咽了回去。
“……北地正好發生了件事情,信眾燃香求到了我這裡,說是願奉上百日的香火。”烏賀摸著下巴,一副沉思的模樣,“聽說你那情郎還是個道士。要不就讓他來我城隍廟一趟,我施計把這樁差事給他,你屆時再幫著他些,想也能得些銀錢……你還可受些香火。”
紅衣鬼的眼睛開始亮了起來。
“北地是我的地盤,這樁差事也是我親自看著給出去的,你那情郎再沒有辦法從中瞞騙什麼的,”烏賀越想越覺得可行,“他要靠你謀生討活的話,就再動不了什麼歪心思了,甚好!”
說得好像已認定封靈被誆騙了似的。
不過這也無甚要緊了,紅衣鬼的注意力已被“百日的香火”五個字給吸引了過去。之前隻來得及在解玉那裡吃上幾口香火,還沒有過癮便被帶回地府受了一個月的罰,如今嘴裡清淡得不成樣子,連鬼身也暗了一圈。
“那便多謝你照顧他了!”
封靈笑得眉眼彎彎,在孟婆無言的注視裡迅速將事定下,絕不留任何反悔的機會。
“行,就這麼說定了!冥主那還等著我去奏事呢,不好再多耽擱。等你罰期結束,就帶上人去城隍廟找我,屆時再細說究竟。”
烏賀心滿意足地點頭,拱手便要與孟婆道彆。卻又在看清這位泰媼大人眼底蘊藏的搖擺不定後驀地一頓,而後彆開眼隻當不知。
烏賀離開了孟婆攤。
“……封靈兒,你真要去北地麼?”
孟婆視線落回紅衣鬼的身上,毫無征兆地問道。
封靈心情好上不少,甚至哼起了不知從人間哪處聽來的小調,聞言有些不明所以,“烏賀不是說他那裡有好差事麼,我當然得去。”
“你若隻是想找個得香火的差事,我讓南地的城隍主幫個忙,何必非要去北地呢?”
孟婆說話間突然奇怪起來,幾次言語都似乎想打消封靈去北地的念頭,與烏賀在時的反應有些不同。
“孟婆,你這是跟烏賀有過節了?”紅衣鬼也察覺到了不對,回過頭麵露不解,“怎麼他一走,你就在我麵前說起他的不好來。”
孟婆停頓了下,而後輕嗤一聲,“我與他又沒什麼往來,就是擔心你被他唬住了。長成一副老實相,誰知道心底是不是住了隻狐狸……說不定就是聽了謠言,借故把你找去,想趁機看一眼那凡人長相的。”
“他又不是謝必安。”
封靈不由失笑,還欲再說些什麼,卻聽奈何橋的另一頭傳來鬼差呼喚——
“鬼師娘娘,又有新鬼過來了!快些與我等去接引罷!”
封靈勉強應聲,看在罰期將至的份上,難得積極地站了起來,“那我先過去了,等把這一批新鬼帶過來了,再與你說話。”
“好。”
孟婆眼睫輕眨,悄無聲息地掩去眸底的淡淡愁絲,再看向封靈時,又是一脈的藹然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