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念生根(1 / 1)

解玉出神地盯著手裡的書冊,指尖不自覺地收緊。

那是離開鬼市時封靈拍在他身上的《抓鬼十法》,薄薄十數頁的內容已在這幾日被他翻閱了無數遍。之前總覺得自己用不上,又或是天塌下來還有封靈頂著,所以直到那日被他重新找出來前,解玉都沒有認真看過一頁。

如今,他卻後悔自己看的晚了。

饒是已經記住了書裡的每一個字,他卻還是不明白,也不懂得如何去用。若是封靈這會還在,定是嫌棄地睨他一眼,帶著滿臉的不耐煩卻又細心地一一指點。

解玉眼色稍黯,紛雜的思緒如潮水般向他湧來。知道自己今日是再看不進去了,男人歎著氣將書冊收回匣子,又小心地上了鎖。

從四方桌後起身,解玉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院外空地上。封靈說她在此處為自己設了屏障,所以那日之後他再沒出過院門一步,靠著以前囤留的口糧簡單過活。

起初還有竊竊的身影在四周窺探,在發現馭使的鬼物根本無法靠近解玉後,又於某日突然消失了。沒有了居心叵測的人,也沒有了不請自來的鬼祟,解玉的日子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沒有遇見封靈之前。若不是腕骨上還留有淺淺一抹符紋,他甚至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大夢,如今隻是夢醒了。

低垂著腦袋站在院角的老樹前,解玉有一茬沒一茬地重複著澆水的動作,另隻手不自覺地摩挲著那道符紋,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心底呼喚起封靈來。

依舊是石沉大海。

好在封靈留下的痕跡都在,他便也能勉強說服自己,這位鬼大王隻是一時沒有空暇搭理他。等把地府的事情處理妥當,就又會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故意不聲不響地出現在自己的身後,以嚇他為樂。

“……解公子?”

解玉一瞬間還以為是封靈回來了,等聽到後兩個字又失望地垂下眼。兩手掩臉收拾好了情緒,男人這才擱下舀子轉身——

卻是意料之外的一個人。

酆靈英。

解玉的臉色冷淡不少,敷衍性的一拱手算是見禮,“酆姑娘,多日不見,你們還沒有回去望京嗎?”

酆靈英隔了段距離站在院門外,礙於封靈設下的屏障,這已是她最能靠近解玉的地方了。

“這兩日便要啟程了,”酆靈英先是答了解玉的問,而後深深一俯身,“那日在道上馭使鬼物試探公子的,是我的一位族弟。因與公子認識的酆七交好,所以不顧我的吩咐動了手……酆靈英在此替他向公子賠罪!”

解玉立刻撇開臉看向彆處,臉上現出幾分為難與無措,“不是姑娘動的手,這樣的大禮我受不起……還是快快起身罷。”

酆靈英聞言起身,麵色依舊鄭重,“至於向公子叫囂的那些人,大多是跟隨而來的家中長輩。因酆七出事,公子又曾與他有過接觸,是以被他們當作了疑犯,這才態度惡劣地想從公子嘴裡要個說法……這其中亦有我管束不當之過,在此一並向公子賠不是了。”

說罷,又朝解玉屈下了腰。

接連被拜了兩次,解玉有些扛不住了。稍微走近了兩步,卻仍然留在院子裡,解玉虛抬著手示意酆靈英起身,“酆姑娘,你沒有必要為其他人的過錯來找我……再說了,我如今也好好的,隻要你們家的人離我遠些。”

他應該要生氣的,就因為酆家馭來的幾隻鬼,讓封靈被迫受過回了地府,連哪日再回來也難知。可他也同樣明白,這不能全怪在酆靈英的頭上。哪怕她一開始確實存著縱容,可最後關頭還是在試圖搭救他。所以,他的氣也不能夠撒在酆靈英的身上。

“我已狠狠告誡過他們,想來公子今後不會再為他們所擾,”酆靈英總算直了身,臉上帶著不變的誠懇,“隻是,我也有一事,想請公子釋惑。”

“……酆姑娘鋪墊許多,原是為了這一句話,”解玉稍微好轉的臉色又沉了下去,“不知解某身上還有什麼值得姑娘客氣詢問的?”

酆靈英麵露慚色,“今日確為賠罪而來,但也是想從公子嘴裡知道那柄折扇的始末……”

解玉眸光一凝,有些意識到了什麼,但還是態度強硬地與人對峙,“姑娘當日不就已經拿在手裡看過了麼!若覺不對,姑娘大可去集市東街儘頭的那家字畫攤上找人,看看當時替我作畫的那位攤主是不是有什麼異常!”

酆靈英不為所動,隻探出節指尖朝虛空處指了一指,“解公子,這是跟在你身邊的那位鬼大人布下的罷……鬼力深厚如斯,酆家的人沒一個能靠近,便連我也隻能站在這裡同你說話。”

解玉此刻已全然警惕起來,真假兩話摻雜,“那又如何,你們酆家都能馭鬼了,我給自己養隻鬼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這時又慶幸起封靈不在身邊了,否則聽了他的話,隻怕立刻就要甩他一扇子。

“靈英並無質疑之意……且公子能得此機緣,來日於抓鬼一途上必定前途無量,在此先給解公子道聲恭喜了。”

不管解玉的語氣是好是壞,酆靈英始終保持著禮節與客氣,“那日變故突發之時,曾見公子身邊憑空多出一把古拙折扇,幾下工夫便替公子擋去了所有襲擊……想來就是那位大人的武器了。雖有些冒昧,但能否請公子讓靈英與那位大人見上一麵,也好當麵求教些事情?”

看來,這人身上的靈力確實強大,還能夠在封靈隱去身形後窺見零星半點的蹤影。

後者一點點蹙起了眉尖,正欲說些什麼打發了去,又突然想起封靈在鬼市見到同樣一把折扇時的異樣表情,內心多了幾分拿捏不準。

這其中究竟有什麼秘密,封靈如此,如今遇到的酆靈英亦如此……可他怎麼能相信這不是酆家人又一次的試探與謊言呢?

解玉隻覺心裡的疑團又大了一圈,夾雜著隱約的擔憂與不安。重新看向酆靈英,女子依舊執著地等著他的答複,對投在自己身上的探尋目光更是毫不介懷。

解玉忖度了片刻,仍不敢在這當頭激進冒險,隻迎著那道希冀的目光搖了頭,“抱歉,酆姑娘,我還是不敢信你,和你身後的酆家。由始至終,姑娘都未向我提過那把折扇與姑娘的關係,卻試圖讓我和盤托出所謂的始末,實在是有些不公平……且我也早解釋過了,折扇是在下請集市的一位字畫師傅畫的,並無其他特彆之處。”

酆靈英的眼神明顯暗淡了下去,麵上神情幾度變換,似乎在做著什麼艱難的決定。解玉也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等待著,寄望能從女子的嘴裡再多聽到一些有用的線索,等封靈回來後保不齊還能派上用處。

須臾,緊抿的唇線舒展放鬆,酆靈英的表情不再糾結,而是目露堅定地看向解玉,“解公子,我……”

話剛開了個頭,女子佩在腰間的玉佩便無端閃爍起微芒來。酆靈英臉色一變,歉意地朝解玉示意一眼,握住玉佩退後幾步,轉身隻留下一個掐訣的背影。

似乎出現了什麼大的驚變,再走回來的酆靈英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躁,看向解玉的眼神重新帶上愧意,“抱歉了,解公子。望京城裡突然出了樁要緊事,我必須立刻回去。今日怕是來不及與公子細說折扇的事情了……”

解玉也沒指望能一次從酆靈英的嘴裡探出些什麼,聞言並不見多少失望,隻客氣地向人道彆:“那我便不耽擱姑娘的正事了,保重。”

心底也為能送走酆家的人鬆了口氣。

“解公子,我確實沒有惡意,”酆靈英躊躇兩步,還是解釋了起來,“那折扇或許與酆家祖上有些關聯。因涉及先代舊事,此前才不便細說……自然了,也絕不是什麼尋仇報複,我隻是想見一見這把折扇的主人,了卻先祖的惦念罷了。”

說著,又取出早準備好的紙箋遞到解玉手邊,“這是我在望京的住處,公子若想好了,可隨時來信造訪,靈英定掃榻恭候……待我回去了,也會再讓信鴿捎信,與公子細說祖上的這樁舊事,也好叫公子一見我的誠心。”

而後又跟反應過來了般,半蹲著將紙箋擱在階前空地,又尋了塊石頭壓住。另從隨身的布袋中取出一本書卷,緊挨著石頭放下。

“……險些忘記我是進不來的,”酆靈英笑了笑,“聽他們說,公子近來在研讀抓拘鬼祟的書籍。靈英手上正好有一卷古籍,內容算不得詳儘,但想粗粗了解一下鬼祟還是足夠的,便一並留給公子了。”

聽他們說?

除了那些被馭來的鬼物,還有不死心守在外頭的酆家人,酆靈英還能聽誰說……

似乎感覺到了解玉淡淡的嫌棄,酆靈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隻整袖從容起身,兩手交疊作拜彆狀,“解公子,我便先行一步了……希望你我能早日於望京再會,告辭!”

直等到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儘頭,解玉才探手將酆靈英留下的紙箋與書卷取回來。盯著手裡的兩件東西,解玉的眉頭緊鎖難舒,像是擔了萬鈞重的負累,壓得心底沉甸甸的。

鬼大王,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歎著氣回到裡屋,解玉握住符紋,又一次呼喚起封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