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酆都廟。
最為寬闊的東西大街被熙攘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不斷有拿著香蠟紙錢作虔誠狀的男男女女們從這座金碧輝煌的建築物裡走進又走出。
突然間,進門前的空地外傳來一陣騷亂的響動,夾雜著罵罵咧咧的吵嚷聲,令人忍不住側目。又有誰起哄招呼了兩句,便見數個身形健碩的壯漢響應聚集,擠開不明所以卻又想看熱鬨的圍觀者,凶神惡煞地護著一打扮富貴的年輕男子穿過正門,又往後殿而去。
“……酆家的人出來!”
將正在殿內燒香拜神的人儘數趕出去,為首一人狠狠揮舞著手中長棍,來回數下後又將其將重重杵向地麵,嘴裡發出凶狠粗暴的叫囂聲。
被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得四散站立的廟祝們聞言麵色微變,彼此間驚疑不定地交換了幾個眼神,又立刻佯裝無事發生。
“幾位香客,這裡是供奉地府酆都大帝的莊嚴之所,並沒有什麼酆家的人……”其中一人大著膽子上前,又被威脅般抬起來的長棍嚇得退了回去,“酆家的大人們都住在宮門外最繁華的那條長街上呢。您若有事要尋他們,還該去那處找人才是。”
廟祝哆嗦著收回手,賠著滿臉的笑試圖送走這幾尊明顯來者不善的大佛。
“……彆跟爺爺我來這一套,”似門神般矗立不動的幾名壯漢聞言左右散開,將站在最後頭的穿著金絲錦袍的年輕男子顯露出來。
後者不住地抖動手裡的折扇,滿臉都寫著不耐煩,“你以為小爺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敢騙到爺爺的頭上來,叫你們不死也脫層皮!”
話到此處,男人反而頓了頓,盯著那幾個廟祝,像是回憶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般,臉上逐漸籠上一層陰鬱,笑意更是冷漠。
“像你們這種連外姓門生也算不上的,爺也懶得遷怒你們,”啪的一聲合上折扇,年輕男子又道,“給你們一柱香的工夫,不管是誰,去酆家找個能說得上話的,把他帶到這裡來,爺便放過你們,否則……你們就都把命留在這兒吧!”
幾個廟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當這個出頭鳥。最後被推出來的,還是一開始抖著聲音發問的那個人。
“這、這位公子,請問您是因何事找上酆家的呢?”生怕被眼前的這些人誤會,那廟祝又著急忙慌地補了一句,“若是酆家的哪位大人有問,我等也好稟告一二哪……”
男人的臉陰沉得愈發厲害,而後更是連連冷笑,“你們酆家厲害啊,是不是覺得攀上了酆都大帝的高枝兒,又有整個皇室做靠山,就可以招搖過市,滿口謊話地騙人錢財了?!酆家縱容子弟門生在外兜售馭鬼之術,得了錢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這個苦主可不得來找個說法麼!”
那廟祝聽後反而鬆了口氣,整個人更是放鬆了不少。擦了擦額頭滲出的冷汗,又連聲安撫起來:“想來這其中定是有什麼誤會……酆家那可都是存世千年的大家族了,絕不會乾出這種有辱門風的事情來!公子還請稍坐片刻,我們這就去請酆家的大人們過來!”
說完便想要離開,餘下其他廟祝也順勢佝著腦袋企圖跟隨,卻被守住大小出口的持棍壯漢攔住了去路。
“去你一個就行……若你一去不歸,我也還能拿其他人威脅不是?”
男人笑了笑,態度陡然和緩起來。
廟祝訕訕應聲兩句,又見這人真把香燃起來了,心下頓時一緊,再不敢生出任何僥幸地停留半步。轉頭從左側一道小門跑出,急匆匆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拐角儘頭。
殿內再度回歸了一片死寂。
年輕男子卻沒有再開口的意思,自顧自地尋了張乾淨圈椅坐下,左手撐住下頜,右手又開始把玩起折扇來,一副等待的模樣。
被迫留下的廟祝們生怕自己在這當頭被注意到,個個都低眉垂眼地老實縮在角落,自然也就沒看到那年輕男子突然瞥向某處虛空的一眼。
帶著三分心虛,三分後怕,還有四分的得意邀功。
……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我竟沒看出來解道長還有這樣的本事呢!”
紀蘇文虛虛浮在半空,屏氣凝神地盯完了殿內這場堪稱熱鬨的大戲,一時間顯得頗為感慨,“怪不得您會說我的辦法不好……比起我那招不知何時能成的守株待兔,還是您跟解道長的反客為主更具成效哪!”
他起先還有些猶豫,擔心按照封靈的法子會打草驚蛇,如今看見解玉在底下從容應對的模樣,一整個放鬆不少,更是唯鬼師娘娘的命令是從。
“是啊……”
坐在橫梁上的封靈眼角微微有些抽搐,勉強扯了個小幅度的笑,整張臉在紀蘇文發自真心的讚歎聲中顯得有些一言難儘。
她隻是單純記起了解玉從前的謀生手段而已……本想讓這假道士隨便編句假話誆個酆家的人過來,到時候搜魂也好,惑心也罷,左右她是隻罪業頗深的惡鬼,用些粗暴些的法子把解咒的手勢學到手也就罷了。不想解玉比她想象中更靠譜,初聽時雖有些猶豫,可真等到需要他上的時候,竟也全然沒有害怕,像是篤定封靈不會讓他有事一般……
倒也一開始見到這人的怕死模樣不同了。
也不知是可憐起藺秋茹來了,還是又有著其他什麼緣由。
封靈再度垂眼,不期意間與解玉上抬的目光對上。看著這人用鬼市賺來的大半身家換的闊綽打扮,紅衣鬼忍不住彎了眉眼,心裡下意識盤算起新的賺錢路子。
解玉像是被燙著般移開視線,欲蓋彌彰地搖著折扇,又將自己微微發紅的耳廓擋於扇麵之下,一雙眼睛直盯著角落的幾個廟祝眨也不眨。
如此又過了大半刻鐘的工夫,連解玉雇來的打手也有些困倦了,方聽見殿外由遠及近地傳來一道極囂張的斥問——
“……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來望京招惹酆家!我看他是不要命了!”
解玉精神一振,聞聲回頭。
被早前傳信的廟祝點頭哈腰地陪在身邊帶進來的,是個看起來與解玉差不多歲數的年輕公子哥,隻是神色萎靡不振,整個人都無精打采的,一看就知道被酒色財氣掏空了大半個身子。
先祖有膽子算計酆都大帝,還敢同地府談條件,後代卻隻剩下安逸享樂,看來這酆家早晚是要亡的。彼時馭鬼術再一起消失,也算是徹底了了酆都大帝與人間的因果……吧?
“……像是來者不善的樣子,”紀蘇文擰著眉有些擔心,“鬼師娘娘,不若我下去護在解道長的身邊吧?便真有異變,也能夠及時出手相助。”
封靈卻搖了搖頭,“你不就是怕被日、夜遊神尋到蹤跡,才遲遲不敢去抓惡鬼試探的麼?眼看要大功告成了,這會便不要冒險了……我下去足矣。”
紅衣鬼翻身飄下房梁,大袖一揮便將勾魂索纏上解玉的左右腕肘,翻手現出折扇,放在胸前緩慢地扇動,封靈的表情極度悠閒,“按我們的計劃繼續……不必擔心,我剛給你綁了勾魂索,這會就站在你的身後,若真有那起子不長眼的,我替你打回去就是。”
將袖口折了幾折,又覆上手掌細細感受了好一會兒,全然找不見勾魂索影子的解玉無奈放棄,抬眼看向越走越近的那道人影。
“……就你,能做得了主麼?”解玉故意說的挑釁,“我要找能在酆家說得上話的,你看著夠嗆啊!”
“你小子!”
那人果然被激起了火氣,若不是被廟祝抱腰攔了兩下,怕就要將盛怒的手指戳到解玉的臉上了。
“你們的人答應要授我馭鬼之術,為此還從我這裡得了八百兩黃金,”解玉張口便來,“說好了第二日開始教我的,結果頭天半夜便帶著錢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左右你們都姓酆,替他還了我的金子,這事我便不追究了。”
聽見解玉拿得出八百兩的黃金,酆家來的人頓時眼睛一亮,本來滿溢的火氣瞬間散去大半。反手掙開廟祝圈住自己的兩條胳膊,來人不算高明地試探起來:“……這位公子,對抓鬼的術法很感興趣嗎?”
解玉大聲歎了口氣,假裝沒看出對方的拙劣反應般,擺著手道:“我就是日子過得太無趣了,吃喝玩樂都試了個遍,再找不到其他新奇玩意兒了……知道酆家可以施咒馭鬼,我就也想試上一試,哪想你們家竟是個騙子窩,白白騙走了我的黃金!”
酆家的人從解玉頭上戴的金冠,望到腰間嵌玉鑲珠的腰封,再移向幾乎戴滿左、右手指的名貴戒指,眼睛亮了又亮,自覺已摸清了解玉的身份——不知從哪兒來的人傻好騙的有錢公子哥。
眼中閃過幾絲貪婪,來人笑著搓了搓手正欲開口,卻被身旁稍微清醒一些的廟祝擋了回去,“這位公子,你憑什麼說那騙子是我們酆家的人,萬一是誰打著酆家的旗號在外頭招搖撞騙呢?說不定我們還與公子一樣,都是受害的那方呢!”
解玉身形微滯,旋即揚聲,帶著被人質疑的不滿,“你還敢狡辯!外人會知道找你們得來這酆都廟麼!外人會隨隨便便一張口就馭使小鬼麼!你們未免也忒過了,想拿了錢翻臉不認人的麼!”
兩人被這通搶白擠兌得麵色有些難看,解玉餘光瞥見,自覺有些說得過火,輕咳兩聲又緩和了態度,“我也不是丟不起那點金子,可也不能什麼都撈不著吧……說實在的,我也不指望自己真能學會你們這什麼馭鬼術,可問題是我已經跟身邊的人放過話了,你們這樣做不是叫我難堪麼!”
“……要麼,你們把騙走的八百兩黃金還給我,要麼,你們就當著我的麵用馭鬼術找隻鬼來,若我看得過癮,再給你們八百兩黃金又何妨!”
解玉下巴一抬,總算說出了今日來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