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家?
馭使過藺秋茹……
那又如何。
“紀鬼差,冥主當年許的,是可馭使人間無根之鬼的能力,但無有所馭之鬼不能歸落地府的說法,”封靈神色閃爍莫名,“你會否想得太多了?”
紀蘇文艱難搖頭,“若隻是尋常馭使,不沾上因果倒也無事。可三十年前,人間王朝諸皇子爭位,酆家為替他們中意的六皇子清除阻礙,馭使秋茹害死了懷皇帝的七個皇子……她的身上,被酆家馭使的印記至今沒有去除,所以離不開這片土地,也離不開人間紅塵。而我若將秋茹帶回地府,她也隻能在地獄裡曆受一遭折磨,等到不知哪一年再入輪回……”
“不是說,鬼沾了生人血肉就會成為神誌儘消的厲鬼麼,”解玉縮在角落裡坐下,想到曾經見過的鐘三娘,語氣弱弱地問出聲,“鬼差大人說藺娘子害死了七位皇子,可她剛才在我們麵前卻是應答自如,說話可親,全然不見半分的失智,更無有什麼怨恨和戾氣……分明正常的很哪。”
封靈這一次沒有阻攔,反還在解玉說完後補了兩句,“且情煞鬼本身沒有害人的能力,隻是把自己困在執念裡不得解脫罷了。秋茹姑娘身上的氣息十分乾淨,更沒有什麼腥臭腐朽的味道,不像是殺人奪命的厲鬼……紀鬼差,會否是你錯將旁人的命數算在了秋茹的頭上?”
紀蘇文的表情卻不見鬆泛,反而愈發的沉重起來,“秋茹確沒有做直接殺人的事,酆家的人也隻是將那幾個皇子引到莫縣,踩進了秋茹的執念而已。等到被救出來時,個個都已在幻境中迷了心智,之後不久便因癡傻或瘋癲失閃亡故……他們雖不是真龍天子,但因身負皇室血脈之故,七人皆有龍氣繞體,這份因果隻會算在秋茹頭上。來日下地府論過定罰,運氣好些或還能判進地獄受苦,運氣差些怕就直接推進血河池了。”
所謂的龍氣,其實就是天子氣。
人間王朝的帝王,除少許禍世亡國的昏君外,大多應天受命,統禦六合臣民,這些人的身上便會帶著所謂的龍氣。而天道,也會不吝在此人及其後代身上留下庇護,使他們免受邪祟妖物的侵擾。
封靈沉默了。
不論是否出自本心,藺秋茹確確實實對身懷龍氣的皇子下了手,地府的功罪冊上記載分明。此事雖由酆家人而起,但藺秋茹必定是脫不開乾係的。
“……那你今後如何打算?”
封靈眼中閃著糾結,像是在考慮什麼為難的事情,“秋茹於地府名冊上不過情煞鬼三字,你卻是白紙黑字落下名姓的鬼差。她不歸地府無礙,你想留在此地陪著她卻是不行。”
紀蘇文微抿下唇,指尖敲擊著桌沿,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歎,“我曾想先替秋茹解去馭鬼的印記,甚至試圖從酆家的手裡探得馭鬼之法,可惜失敗了……”
“是因為防衛太嚴嗎?”
解玉好奇道。
紀蘇文搖了搖頭,“人哪能防的住鬼呢?是我自己看過後也記不住罷了……我也是到如今才知道,凡在地府中落有名姓的鬼,是全然看不見也記不住酆家人施咒的手勢的。想來,是酆家先祖留了一手,防著冥主事後毀諾或手下鬼差學去了解咒之法罷!”
解玉啊了一聲,頗有些不知所措。藺秋茹溫柔和善,爽朗大方,是他遇到過的鬼裡麵最好打交道的……若可以,他也是希望這個女子得個善終的。
雖在新鬼麵前說了許多酆都大帝的或真或假的舊事,也不止一次地提到過千年前那場與貪婪凡人的因果與糾葛,可封靈也隻是從人間各地胡亂聽來的,並不知道這其中還藏著這樣多的彎繞。此時再聽紀蘇文的話,少不得露了些驚詫。
紀蘇文頓了頓,又道:“後來我又想,乾脆不回去了,就在這裡陪著她守著她,直到哪日我們被發現了帶回去。那時,她若被判下地獄受苦,我便也跟著一起受苦;她若被推下了血河池,我便也隨她魂飛魄散就是……左右再不會分開了。”
倒比陸家少爺深情多了。
封靈突然對上了解玉的眼睛,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對某事同樣的感概。掩著嘴輕咳了兩聲,封靈迅速將視線瞟向一側,隻當自己沒有過這些奇怪的念頭。
電光火石間,紅衣鬼突然意識到了哪裡不對勁——
“……你可是有了什麼解困之法?”封靈緊緊盯住紀蘇文,驟然反應過來,“紀鬼差,惹人同情的話便就此打住吧。若真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你又何必特意將我們邀到這裡來,又著意解釋了這麼多?還是有話直說吧!”
被戳破了那層窗紗,紀蘇文的臉上卻不見任何的慌亂,反而坦然迎上封靈的目光,“前般所言,句句發自肺腑……若不是知道今日遇上的是鬼師娘娘,我當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你什麼意思?”
封靈頓時多了幾分警惕。
“我也好,地府的其他鬼差也罷,都不能窺見酆家人施咒的手勢……可是鬼師娘娘,您可以啊!您並沒有在地府裡落名姓,細論起來該是不被那條許諾約束的!”
生怕被封靈誤會,紀蘇文又著急忙慌地解釋起來:“自然,從地府跑出去的惡鬼應該也是可以的……可他們狡詐善變,即便一開始應承了我,怕也隻是拿去做要挾的筏子,並不會真的幫我。且我如今一旦現於人間,隻怕立刻就會被日、夜遊神尋見蹤跡……這樣做的風險太大了,我不敢賭。”
封靈卻不為所動,“你何時聽過鬼師娘娘有樂於助人的愛好了?”
本來輕輕鬆鬆就能到手五十年的功業,如今被紀蘇文這樣一攪和,也不知還能不能拿到手。明明她都放他們一馬了,連之後許諾的一百年功業都不要了……
真是太虧了。
像是極不習慣自己這副說話方式般,白衣鬼差的臉微微有些漲紅,又見封靈並未直接拒絕,撓著頭想了想,複道:“我這百年裡也積攢了不少功業,雖不比第五殿和察查司富庶,但若鬼師娘娘願意相助,不論成敗與否,紀某都將儘數奉上!”
總比什麼都撈不著的好。
封靈勉為其難地點了頭,想了想,又朝解玉的方向示意了兩眼,在後者茫然的視線中慢吞吞地表示:“還有一個呢。”
解玉倒吸一口涼氣,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的試圖把自己從這件事情裡摘出去。拿錢辦事的道理他還是懂的,但像他這樣的蹩腳身手,還是不要上趕著吃苦了。
至於封靈這突如其來的一番好意,隻看解玉過去幾次的遭遇,便知道不是真心想替他打算些什麼,無非是這紅衣鬼覺得有意思了,所以決定變著由頭地拉上解玉一起。
“這,我如今身上沒有銀錢,匆忙間也給不了這位道長什麼奇珍異寶,”紀蘇文為難地皺起眉,又唯恐封靈因此拒絕,想了想繼續道,“不若這樣,等吾妻的事情了結,我陪著道長去人多的地方走一圈。道長隻管擺出抓鬼救人的架勢,餘下的交由我來做……我幫著道長賺些小錢可好?”
白衣鬼差的語氣極為正經,竟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在詢問解玉的意願。後者聽的眼皮狂跳,一個“不”字卡在了喉嚨裡,怔愣好久才吐出來。
“……不,不必這般費心的。”
表情卻有些萎靡不振。
封靈悠悠的笑意自嘴角蔓延開來,睜著紅眸圍觀了一會兒,方將話頭又引了回來,“說說吧,你的計劃是什麼?”
紀蘇文正了神色,“酆家的馭鬼術雖隻能在承繼家主的那一脈手裡傳承,但因酆家千年鼎盛,又有與酆都大帝的這層關係,是以不乏有同業的小家族或落單者改姓並入,他們會的術法便也一並流入了酆家,也就有了連門生和旁係子弟都可以使的另一種馭鬼術……秋茹便是被此術所馭。”
“隻能傳於一脈的馭鬼術,怎麼變成了酆家的人都能用?”
與自己聽到的傳言出入頗大,封靈少不得蹙起了眉,“冥主他老人家可不是這樣好心腸的人……”
紀蘇文的嘴角掛著無奈的苦笑,“這便不為外人所知了……但這些人可以操縱的也隻是不具害人本事的普通鬼祟,真正能馭使世間所有無根之鬼的,仍舊隻有酆家的家主罷了。”
“連這些人的馭鬼術,你們也看不到?”
紅衣鬼有些不解。
紀蘇文艱難地點著頭,“是。如今看來,隻要沾了酆家馭鬼術的邊,我們便要受千年前那番承諾的束縛,看到了也記不住。”
“……所以,你是打算讓我守在某個酆家子弟的身邊,等他哪次施咒時記下手勢,再回來替令夫人解咒?”
見紀蘇文毫不遲疑地點頭,封靈深深翻了個白眼。雖也不失為一個法子,可操作起來費時費力,實在不是什麼上上之選。
果然,這事還得按她的想法來。
紅衣鬼噙笑偏頭——
“解道長,幫個忙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