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秋茹(1 / 1)

伴著這聲呼喚出現在山路儘頭的,是個梳著圓髻,身穿桃色襦裙的年輕婦人。手裡提了個小竹籃,裝著零星幾枚果子,正笑盈盈地往紀蘇文的方向張望。

而沉默如一潭死水的紀蘇文,也在看見那女子的刹那劇烈掙紮起來,絲毫不顧及勾魂索縛身帶來的灼痛。而那道桃色的人影,也在短暫的停頓後再度動作起來,哼著不成曲的鄉間小調,步伐輕快地朝這邊走來。

而後,徑直穿過。

封靈的目光輕飄飄地落進那女子毫無察覺的茫然眸眼裡,須臾轉回不知何時已停止掙紮的紀蘇文身上,“……她就是你要藏的人,或者說是情煞鬼?”

紀蘇文癡癡注視著那道猶在不遠處找尋自己蹤跡的桃色背影,垂在兩側的手不自覺地抬起,又因勾魂索的束縛而生生放下。紀蘇文閉上眼微微仰頭,像是在撫平內心的躁動與掙紮般遲遲不發一言。少頃後再睜開,又變回了封靈最開始看到的冷淡模樣,隻是嘴角卻多了抹苦澀的笑。

“……秋茹,是我的妻子。”

泠泠的聲音如是道。

不可能。

這是封靈聽到後的第一反應,可旋即又被她自己否決了。紀蘇文的表情不像是說謊,可入了地府掛職的鬼差更是不可能配姻緣的。

不論在生前,還是死後。

其中的隱情,怕是出在紀蘇文自己身上。

“……鬼,也能夠婚配麼?”

坐在紅衣鬼身側,豎起耳朵作傾聽狀的解玉小聲發出了疑問。

“有些鬼可以,有些鬼不行……但若做了鬼差,就一定不可以了,”問的是封靈,開口解釋的卻是紀蘇文,“至於人和鬼麼……這位道長隻須記得人鬼殊途即可。”

解玉哦了一聲,頂著紅衣鬼不善的目光又默默坐了回去,撩起袖子擦上濕漉的頭發來。

這家夥,該說是膽子變大了麼……

封靈將注意力重新放回紀蘇文身上,顯露出一抹堪稱無動於衷的視線,“那也與成為鬼差的你沒有關係了。她如今是情煞鬼,不是你的妻子……飲下孟婆湯送去投胎,對她才是最好的結局。”

“鬼師娘娘,能否再容我逗留些時間,等安頓好吾妻後,再跟您回去向閻魔王與陸判官請罪?”紀蘇文低下頭,發出一聲不抱希望的懇求,“勾魂索也能否請您一並取下……在下隻是想讓吾妻安心,絕沒有半分逃跑的想法!”

秋茹的呼喚聲還在耳邊回蕩,封靈微蹙著眉心,隱隱透出幾分躁煩。

“咻”地一聲收回勾魂索,紅衣鬼用力揉了揉額頭,帶著明顯的不耐煩,“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至於要怎麼處置這隻情煞鬼,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與我無關……我綁你隻是因為你想偷襲我,其他的我一概不管!”

封靈朝解玉招了招手,偷摸瞄著動靜的男人便自覺從地上爬起,試圖將折了一半的油紙傘往紅衣鬼頭上湊,又被後者嫌棄似的躲開。

紀蘇文踉蹌兩步,撐住樹乾站穩後還來不及向封靈道謝,便被身後衝上來的人抱了個滿懷。

“……找到你了,紀郎!”

帶著全然的雀躍與欣喜。

封靈對這些男女間的風情月思毫無興趣,擺著手示意了兩下便要離開,卻又在秋茹疑惑的問詢聲中頓下腳步——

“……這位姑娘,你跟身邊的這位公子,都是我家相公的朋友嗎?”

看見解玉不稀奇,可這隻情煞鬼,竟連她都能看見……方才分明對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毫無察覺的。

這下子,她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真是麻煩。

並不想打碎這隻情煞鬼的美夢,封靈餘光瞥過稍顯緊張的紀蘇文,揚著近乎溫柔的笑臉答應道:“秋茹姑娘好,我二人確是紀兄的朋友。方才不經意間與紀兄偶遇,一時興起便多說了兩句,倒耽誤姑娘給他安排的正事了。”

一番話說得極其流暢,紅衣鬼的麵色更是如常,全然看不出匆忙間找尋借口的模樣。

秋茹一聽,先是責怪般地瞪了紀蘇文好幾眼,而後麵露赧然地開口:“實在是失禮……若兩位不嫌棄的話,便請到舍下用餐便飯吧,也好讓我夫妻二人一儘地主之誼。”

這可不成!

封靈張口便要拒絕,卻被更快一步的紀蘇文抬手阻止,“雖是些粗茶淡飯,卻也是山裡難得的鮮味……二位便去寒舍小坐片刻吧。”

拉的卻不是封靈,而是解玉。

解玉被這突如其來的話和動作驚得定在原地。還是少有與鬼物打交道的經驗,這會求助般的目光不受控製地朝封靈飄去。

“紀兄如此盛情,又有令夫人的相邀,我們自是要去的……便再多叨擾二位一陣了!”

封靈笑著答應,狀似無意般側過身體,正好擋去秋茹看向解玉的視線,又半眯起紅眸朝解玉投去威脅一瞥,免得這人在不經意間露出端倪。

紀蘇文這會也鬆開了手,接過妻子挎在臂肘的竹籃,一行人說笑間往屋舍而去。

……

踏進秋茹與紀蘇文住的小院,封靈默不作聲地四下打量著。錯落分布的幾間瓦房,掛滿作物的籬笆柵欄,青枝綠葉的數棵果樹,還有被特意辟出來的小花圃……整個院子雖有些擁窄,卻不難看出主人家的上心。

事實上,這地方隻是情煞鬼執念所化的幻境,是她殘留在記憶深處中的一段過往。不管看起來有多麼美好,到頭來也不過虛妄二字。

“家裡難得有貴客上門,今日的飯便由我來做吧……秋茹,你陪他們稍坐片刻。”

紀蘇文進門擱下竹籃,三兩下挽好袖子便想往灶間而去,卻被秋茹扯住胳膊攔了下來。

“就你那點子廚藝,怕不是要把我的灶間都給燒了,”秋茹嗔怪兩句,又笑著招待幾人坐下,“還是我去罷!兩位客人稍坐坐,用些茶水果子……紀郎,好生陪著你的朋友,可不許怠慢人家!”

若不是知道眼前兩人的身份,任誰看去都隻會覺得是對熱情好客的恩愛夫妻。

“秋茹姑……紀夫人,這樣實在是太辛苦你們了,還是我幫著一起打打下手吧?”

本想學著封靈的叫法稱呼秋茹,可解玉自覺是個外男,也不是熟悉到可以直呼女子閨名的親近者,偏又不知道秋茹姓氏,隻好以紀蘇文之姓聊以替代。

“哪有讓客人下廚的道理,”秋茹笑得眉眼彎彎,“你們就坐在這閒話吃茶,我一個人足夠了……我姓藺,客人隨意稱呼就是。”

說著,便掀了簾子朝灶間而去。

解玉本想借機遠離這間堂屋,最好等到封靈跟這個鬼差說完話或是打完架後再回來……不僅安全,也不用擔心聽見什麼不該聽的。

隻可惜,藺秋茹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紀鬼差這又是何意?”封靈目視著藺秋茹的身影遠去,確認她再聽不見這處的響動後,才麵帶不快地開口,“你的事情本就與我無關,既說了不管,我便不會多開口一句……你卻偏偏自己送上門來!如今倒好,失蹤的鬼差找到了,還捎帶一隻沒被抓走的情煞鬼。封某人才疏學淺,實在是猜不透紀鬼差的心思。”

被一通諷刺的紀蘇文麵色不改,隻鄭重其事地向封靈補上方才未來得及的道謝,又沉默了會方道:“……鬼師娘娘,我實在是沒彆的辦法了。”

“喂她喝下孟婆湯,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般帶她回地府投胎……這就是辦法。”

紅衣鬼口氣平淡。

紀蘇文痛苦地擰緊眉,“可她之所以會變成情煞鬼,全然拜我所賜啊……她的執念、她拋舍不下的記憶,一切的一切都在我!我將她困在了此地,自己卻心無掛礙地在地府做了百年鬼差……終究是我對她不起。”

“可你如今也早不能與她再續前緣了,”封靈搭在扇柄上的指尖微頓,“長痛不如短痛,與其一遍遍地陪著她重複過去,彼此煎熬不得解脫,還不如讓她喝下孟婆湯早日輪回。憑你這些年在地府裡的關係,請判官們給個好命格不是難事……還是說,你不願意讓她把你給忘記了?”

“我知道的,我當然知道如何選對秋茹最好,”紀蘇文的聲音抖得厲害,“可這樣不行,秋茹投不了胎,她被困在了人間,地府做不了她的主……”

這話說的顛三倒四、語無倫次的,饒是封靈一字不落地全聽進耳朵了,也還是有許多的不明白之處。

什麼叫,地府做不了鬼魂的主?

“……紀鬼差,你再說清楚些。”

封靈的眉頭輕輕地皺了一下,從紀蘇文的話裡感覺到了些許的不同尋常。

“鬼師娘娘在人間行走時,可聽過望京酆家的大名?”

紀蘇文的眼裡滿是苦澀,四肢百骸沉重而僵硬,帶著無法言說的痛楚,一刻不停地侵蝕著自己的整具軀體。

“就是那個傳言裡,膽大包天到向冥主要去了馭靈之術的酆家?”

紅衣鬼反問道。

“秋茹她,曾被酆家的人馭使過……”

紀蘇文緩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