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異事(1 / 1)

次日一早。

睜著渙散無神的一雙眼睛,兩頰凹陷,麵容滄桑的解玉,腳步虛浮地出現在院外的空地上,渾身都散發著一股“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氣勢。

他的腳邊,堆放著數個收整妥當的大小包袱。像是要舉家逃難一般,把屋內連同被褥在內的全部家當都收了個乾淨。冷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毫無阻礙地穿過破落的木門與半朽的窗扉,除了院腳那棵泛黃欲枯的老樹勉強發出幾聲簌簌顫動,再不見任何生氣。

解玉就站在一片的蕭瑟淒涼中,頂著綿綿密密的細小雨點,左臂夾著給封靈準備的油紙傘,右手握著不被彆人當成瘋子的大蒲扇,一聲連著一聲地歎氣。

“……閉嘴!”

封靈飄浮著從解玉背後的正堂走出,捏緊折扇忍無可忍,“讓你跟著去莫縣而已,又不是把你推進鬼群裡自生自滅,做出這樣一副樣子給誰看!鐘三娘那次,還有鬼市那次,我有讓你吃過半分虧嗎?我這還沒撿到懶呢,你倒已經賺了好幾次的錢了!”

可之前都隻是小打小鬨,這次卻是連鬼差都折進去了的失蹤大事。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哪夠得上去看這種熱鬨啊……

解玉兩眼望天,用力地甩了甩頭,試圖將腦袋裡奇奇怪怪的假設全部拋掉。須臾長長吐出一口氣,總算恢複了正常。

“鬼大王,咱們出發吧!”

解玉捏著拳頭轉身,胸膛起伏不定,像是給自己打氣般大聲朝封靈說道。

“……出發可以,把你腳邊的那堆東西都扔了。”

紅衣鬼抬著扇子點了幾下,又仰起下巴朝解玉示意了兩眼。

“莫縣雖是個小地方,可也差不多挨著望京的邊了。咱們在南邊的水鄉,兩處城鎮一北一南的,遠著呢!”解玉掰著手指頭,開始給封靈細數起此行的路線與艱難來,“……您看,不多帶些東西真是不行,總不能真風餐露宿地走一路罷?我這也是為了大局考慮呀!”

封靈像是看傻子般盯了解玉一眼,無力地發出一聲歎息,“我何時說過,要艱難困苦地跋涉過去了?解道長,且不說我是隻鬼,一個隱現的工夫就能出現在莫縣。便是捎帶上你這個凡人,也還有縮地成寸的術法呢……”

這下子,輪到解玉呆滯在了原地,而後乾乾嗬笑兩聲,“……是、是嗎?”

紅衣鬼再度翻了個白眼,不耐煩繼續等待。上前搭住解玉的肩膀,隻聽見後者一聲驚呼,一人一鬼便突兀地消失在空曠的院子。

“我包袱還沒收回去呢——”

……

空氣中彌散著潮濕的氣味,隱約的雷鳴自頭頂處炸開。解玉迎著撲麵的細碎雨點,艱難地替自己撐住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蜿蜒曲折的山間小道上。

“……都說十裡不同天,怎麼這雨到莫縣反而還大了呢!”

解玉扯著袖子往臉上糊了一把,又搖搖晃晃地把陷進泥濘的腿拔出來,灰白的袍擺上全是泥點。

“這時節本就多雨,你又是帶了傘的,便少嚎兩句吧。”

這時候做鬼的好處便顯現出來了……不必淋雨,也不用擔心身上的衣物被弄臟。比之解玉的狼狽,一身清爽的封靈不知道要自在悠閒多少。

隻是這場雨……確實大得有些不尋常了。

紅衣鬼仰頭看向山野更深處。淅瀝滂沱的雨絲斜織成遮天的雨幕,伴隨著不時破開厚重烏雲的銀色閃電,將封靈探尋的視線阻擋得乾乾淨淨。

突然間,像是被什麼東西絆倒了一般,解玉毫無征兆地失去平衡,整個人傾斜著向下倒去,握著的油紙傘被狠狠甩了出去,臉也砸進了滿是泥漿的水窪裡。封靈愣了一下,揮手先將人從地上挪了塊地兒,又掐了個訣將解玉臉上的汙跡抹去,這才帶著明顯的不快看向摔倒的地方。

這條道雖難走了些,卻勝在沒有其他的阻礙,四下開闊,不見叢木。除了偶爾憑運氣踩到的泥坑外,不至於出現落石斷樹之類的東西阻了去路。可眼下,這條本該空曠無物的羊腸小徑上,卻突兀地躺了根開裂的枝乾,顯得分外刺眼。

“鬼大王,要不咱們先休息一會兒,等這雨下得小些了,再繼續找那什麼鬼差吧?”

解玉兩手撐著地麵,餘驚未定地喘了幾口氣,憋了又憋還是沒忍住,抬起狼狽不堪的一張臉,小聲建議道。

紅衣鬼抬手甩去一道咒符,將解玉罩在自己的庇護之下。猩紅的眼眸半眯,古井無波的臉上緩緩勾起一抹冷笑,“不關這雨的事……是咱們找對了地方,有東西按耐不住地出來迎接我們了。”

封靈揚起扇子狠狠一揮,立時便有數道勁風出現。裹著颯颯作響的破空聲,像發了狂的野獸般,狂叫著卷過土塊沙石,又將附近的樹乾儘數拔起。

“滾出來!”

紅衣鬼寒聲道。

“……再敢掀風弄雨,我就把你這破地方給揚了!讓你執念無歸,鬼身不存!”

轟隆雷鳴似乎有一瞬間的停滯,旋即又咆哮得更加厲害。

“你最好相信我說的話,”封靈抬手在折扇上抹過一道赤芒,“地府鬼師要抓的鬼,還沒有哪一個能跑得掉的。”

說罷,也不管藏於暗處的東西聽完作何反應,封靈已決定先下手為強,等把那隻作祟的家夥抓住後,再細問紀蘇文的下落。

將將抬手,還不等紅衣鬼念咒縛魂,便聽山路儘頭傳來一道極輕的男聲,帶著試探的詢問,“……來者可是鬼師娘娘?”

再抬頭,雨散雲收。

封靈動作流暢地收回扇子,旋身回到解玉身邊,卻並未立刻撤去在這人身上種下的護身符紋,隻是兩手抱胸,狀似放鬆地等待說話者走近。

盤踞在莫縣的情煞鬼,竟是個男人麼……

踩過被風雨打落的散亂樹葉,來人伴著窸窣斷續的腳步聲,最終停在了距離封靈三步之遙的地方,露出一張清俊而冷淡的臉。

雖穿著人間書生才有的純白儒衫,這人的身上卻不見任何生氣,反縈纏著地府特有的卻死香的味道。

出現在此地的,不是所謂的情煞鬼,而是本該失蹤的紀蘇文。

“……紀鬼差四肢健全,風姿綽綽,怎麼瞧也不像是受了脅迫的樣子,”封靈將其由上至下地掃視了一通,“若在莫縣辦完了差事,還是早些返回地府為好,閻魔王與陸判官都擔心的很哪!”

紅衣鬼毫不客氣地冷言挖苦,又從佩袋裡摸出裝有孟婆湯的小瓷瓶,看也不看地扔了過去,“受孟婆所托,將這東西捎帶給你……雖不知紀鬼差是否已抓住了那情煞鬼,但想來總能用上的。”

按照陸之道的說法,她如今已到手了五十年的功業,至於剩下的一百年麼……眼前的這位鬼差顯然在隱瞞著什麼事情,說不定還跟地府的律令條文相悖。她可無意摻和進來,還是就此打住,簡簡單單地拿個探路錢就好。

思及此,封靈客氣地朝紀蘇文一頷首,“話已帶到,我便不多留了……也不好耽擱紀鬼差的正事。”

拉過老實縮在旁處的解玉,還不等封靈掐訣離開,便聽得“錚”然一聲銳響,有什麼東西挾著淩厲的氣勢劃破長空,又直衝封靈後背而來。

“……得罪了。”

紀蘇文緩緩化出長刀,在放任與阻攔中躊躇了片刻,最終還是朝那道紅色的影子劈砍而去,帶著肉眼可見的愧意。

封靈餘光一瞥,左移兩步將解玉扯到自己身後,揚扇避過揮來的利刃,力道收緊將人遠遠地甩了出去,後者隻來得及痛呼一聲便再度落回了泥坑。

一把抽出腕間的勾魂索,封靈冷笑著點足迎上,既快且狠地朝紀蘇文麵門攻去。一紅一白兩道影子在半空中纏鬥了數十招,終是封靈更勝一籌。反手打落紀蘇文緊握的長刀,紅衣鬼瞄準空漏又將其狠狠踹倒在地,絲毫不給白衣鬼差留任何掙紮的餘地。

用勾魂索將紀蘇文牢牢捆在樹乾上,封靈拍著身上並不存在的塵土,氣定神閒地開口:“紀鬼差,我好心好意來人間尋你,又帶著閻魔王與陸判官的囑咐,你怎能如此這般地偷襲我呢?”

說著又抬手招呼解玉上前,兩指並攏在這人眉心點了點,浸滿了泥水的臟汙衣物又變得乾淨起來。

……鬼師娘娘果然名不虛傳,”紀蘇文劇烈地咳嗽著,而後麵色痛苦地抬頭,“是在下太過不自量力,竟以為自己有本事能將您攔下,落得此番下場,也是活該。”

封靈搖著折扇的手不經意間一頓,看向紀蘇文的眼裡也多了幾分深意。這話聽著倒沒有任何的不甘,更像是放下什麼後的釋然。

這家夥,果然還在瞞著什麼。

“先讓自己在人間失蹤,又在莫縣布下迷障風雨,”封靈手裡的折扇開了又合,“知道我是受第五殿和察查司之托來尋你的之後,拚著對同僚下手也要把我攔住……紀蘇文,你究竟在這裡藏了些什麼?”

白衣鬼差避開封靈的目光,隻當什麼也沒聽見般合上眼睛,抗拒意味明顯。

封靈兩手交插抱在胸前,頗感興趣地揚起眉梢。正欲換個問題再行探問,卻聽紀蘇文來時的那條道上又傳出脆亮一聲呼喚——

“讓你撿些能吃的果子回家,怎麼半天不見人影……紀郎,紀蘇文,你又跑去哪裡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