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醫老站在上麵看得清清楚楚,人又不是鐵打的,這人是當真不想要命的。
夜裡,顧衍鬆鬆肩膀,躺在榻上悶著。
這麼多日子過去了,都沒收到任何霍青青相關的消息。蘭潯每日裡整理的來往消息堆成山,也沒有相關霍青青的。
如今各路人馬已經聚齊了,就等最後的線索。
他們不會放棄青州留青山靈脈一說,那就是還在青州境內。
疾風忽然從桌子上飛起來,撲騰著落到窗邊低聲鳴叫著。
顧衍撐起身子推開窗,從外麵飛進來一隻跟疾風差不多大小的海東青。
那海東青一見疾風就一翅膀打在疾風腦袋上,銳利的鷹眼看向顧衍。半晌試探著跳過來,爪子就往顧衍胸口抓去。
顧衍神色一凜,抬手攔下它的爪子,手臂立馬多出幾道血口。他試探著喊了一聲:“驟雨?”
驟雨睨他一眼,甩甩爪子上的血跟疾風蹲在一處。
還真是驟雨。顧衍明白過來,他懷裡放著青青的錦囊,驟雨知道這味道。疾風驟雨,都是青青養出來的海東青,自然熟悉她身上的味道。
那……
顧衍取出青青的錦囊放在桌上,驟雨低下頭嗅嗅鄙夷地看他一眼。
跟那日裡疾風如出一轍的神情。
“你是……如何找過來的?”顧衍抬手摸在驟雨背上。他記得青青說驟雨常在青騎,是跟著霍清風的。
“青青那丫頭最喜歡它們,驟雨怕是跟著蘭潯放出去的小青鴿飛過來的。”杏林醫老不知何時過來的。他攏著袖口,看著顧衍的目光很是柔和:“帶上它們吧,能幫到你的。”
“醫老深夜前來,所為何事?”顧衍恭敬地拱了拱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還請入內相談。”
顧衍點上燈,杏林醫老點點頭,坐在桌邊。
他從袖子裡摸出來一瓶金創藥:“特製的。青丫頭早些年老是受傷,就年年給她做得多。她老喜歡往外邊跑,受傷了也不愛叫痛,每次上藥都自己塗,後來錦屏來了才幫忙給她上上藥。”
顧衍接過來握在手裡,他覺得自己跟霍青青又離得近了一點。
見他不扭捏,杏林醫老點點頭:“我知道你,顧衍。”
顧衍並不意外。忘恩負義顧狗賊,誅殺義父殘殺同僚,凶名響當當,這大煜怕是也少有人不知道。
可他卻聽見杏林醫老接著說:“兩個月多前青丫頭給我寫信說她要回京去看看那個傳聞中的指揮使。後來,她又跟我說,她跟顧大人投緣,想問我多要點好藥。”
杏林醫老從袖子裡取出幾張整整齊齊的信推給顧衍:“自己看吧。青丫頭的事,你彆急,她做事是最有分寸的,她身上那香是我教她調的,等真的到了地方,隻要她燃香,便好找了。她自己也留了後手,你應該知道,長生教之中有她的人。也會想方設法放出消息。”
“顧衍。彆辜負青青。”杏林醫老推開門,見顧衍坐在桌邊借著燈看那幾封信件,走時輕輕帶上門。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顧衍看著那一遝信,是霍青青娟秀藏鋒的字跡。
原來霍青青也隻是十八歲的小姑娘而已。隻是內斂許多。或許是在杏林醫老這裡一直做著他口中的青丫頭才活潑些。
上麵寫:今天收到爹的信,說青州報上來命案恐怕與長生教有關,皇伯伯要我回去助錦衣衛指揮使顧衍追查長生教一事,等我回京去看看那個傳聞中的指揮使。
上麵寫:我今日見著顧大人了,爹之前在信裡罵他忘恩負義顧狗賊,也誇他鮮衣怒馬,誇得不冤枉罵得應當有些冤枉了。顧大人長得好看,是蘭潯喜歡的樣子,不知道他有沒有意,我想牽個線。
上麵寫:顧大人挺有意思的,我跟他投緣,很喜歡,是坦坦蕩蕩的顧大人。明日就該啟程了,到時還請師父多備一些上好的傷藥,遞給蘭潯,顧大人似乎打起來不要命,備多些吧,此行凶險我怕他太過拚命。
顧衍指腹抹過信上的字跡,心中不免有些無奈,原來青青還真沒有說笑,她最初是想給蘭潯牽個線的。
這姑娘真是……
顧衍不由得笑出聲來,末了他將信收好。
杏林醫老前來的目的,他已然知曉,無非是給他吃個定心丸讓他彆衝動行事。
其實隕長老說得不錯,他就是把鏈子遞給了霍青青。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他反複掙紮思考,得出的依舊是那個結論:他現在想把霍青青救回來。
隻有這樣才能理清楚他想要什麼。
疾風驟雨在燈下歪著頭看他,他抬手摸摸它們的背:“彆怕,我帶你們去找她,再等等。”
如醫老所言,再等等吧,他相信青青。
……
後麵幾日,顧衍近乎麻木地練武。
青州上一個破繭的人是個做生意的商人,據說是在無人的小巷裡破繭。被人發現時隻剩下帶著血肉的骨架。
如此詭事謬論本該壓下去,但長生教的惡行必須擺出來放在所有百姓的麵前,以此來讓百姓們遠離長生教。
長生教的罪論就這般愈來愈多,愈演愈烈。
那個小巷子,正是天位玉衡。
下一個是開陽。
靈玄子看了一眼青州圖,朱砂筆圈出好幾個地方。
原來長生教敕令北鬥,不僅僅在學宮內,而是整個青州。
青州版圖較大,地勢起伏,留青山太長,他們一直在一一翻查。青州潛伏兩年,恐怕長生教中心就在青州,難怪青青會選擇直接跟著隕長老和月長老走。
終於,在又過了十日,蘭潯收到一張自亓州傳來的消息——長生教亓州據點已空,往青州去。
接著蘭潯放出數十小青鴿,前往十三樓各處分樓將長生教近日行蹤彙總。
條條線索都指向留青山脈與亓州交界處。
那一處,若是自青州玉樓春趕過去,至少耗費七日。
顧衍召各路人馬兵分三路,如今不知長生教到底多少人,玉樓春這方卻隻有百上下。算上他手底下和青青手中帶著的死士,共二百人。
十三樓每樓出十人小隊,共計一百三十人。
總和三百三十。
若是包抄斷他們後路,還需耗費更多時日,距離下一個人破繭,還有十六日。
破繭蝶蠱,都是兩年前便已經種下,等到了時日便會破繭而出,蠶食受蠱人的軀體。
此事,不可逆轉。
因為自己的執念相信長生教所言,成為蝶蠱的載體,最後沉迷在長生教編織的夢境裡死亡。
新生和長生,是長生教最大的騙局。
人人都想新生,人人都盼長生。
留青山脈留春靈,唯望神靈降世賦新生。
……
霍青青百無聊賴地坐在黑暗裡,她揉著自己的肩背,微微提起裙擺。
腳下粘膩的感覺像是踩進打濕的泥地裡。
借著外麵透進來的微弱的月光,她看到地上一片血肉荼靡。她踩在這灘爛泥裡,鮮血粘稠。
這裡,應當就是最後血祭的地方了。
她走動到門口,才聽見嘩啦啦的聲響,原來月長老在她腳踝上了一副鐐銬,鐵製的鏈子剛才埋進了這片狼藉裡,她還以為是淹沒在血肉裡讓她的腿變得沉重。
前麵是一道石門,那月光就是從石門的縫隙裡落進來的。
是這方黑暗裡唯一的光亮。
忽然,門外出現一個鬼麵,青紅相間。跟那日南宮濯戴的如出一轍。那人將麵具微微抬起露出他本來的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
也隻有這一瞬間,就消失不見。
霍青青扶著石門站穩,她腳上的鐐銬約摸有五六斤重,長約三丈,是剛好能觸碰到石門的位置。
霍青青靠著石門坐在攪碎的血肉裡,地上的東西粘膩得她不舒服。她抱膝坐著,想著事。
不知道想什麼,就想想顧大人那日晚上翻窗來送藥膏,然後紅了耳垂。又想想他之前鮮衣怒馬,出現在她的馬車外問車內何人。還有生辰宴時,他帶著半身的血趕過來還她一根銀釵。樁樁件件,都很有意思。
夜裡太安靜,霍青青碰了碰手腕間戴著的玉鐲子拿了袖子裡放著的玉製九連環解悶。
月長老把她身上許多東西都丟了,唯獨沒有丟這鐲子和九連環。想來是因為玉製的沒什麼用。
那還真是……給她撿便宜了。
如今身上沒有兵刃釵環,破不開這鐐銬的鎖,隻得先歇著了。雖有些算不清時日,但霍青青知道,隻要月長老的鈴鼓聲再響起,那就是又有一個人破繭。
沒多久,霍青青就覺得困了。
她今歲本就嗜睡,加之月長老給加了藥,更易困。
這裡血腥味兒和腐爛的氣息太過濃烈,霍青青微微嗅著袖口沾染上的薄荷香才覺得好些。
她沒告訴顧衍,那青玉狼頭印隻要拿去找帶著她月字標記的錢莊就能給支銀錢,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她那日其實聽到了,顧衍說她還沒給他結工錢。
顧衍啊顧衍,霍青青心裡笑歎。
隻望你不要衝動行事,不要以性命作抵。
第二日夜裡,月長老來了。
她遞來一把匕首,笑著道:“神使說先要你一碗血。”
霍青青接過來,問月長老:“可是我怕疼啊,怎麼辦?”
月長老還是像在馬車上那樣摸摸她的頭,然後笑起來:“不若你睡過去,我來放血,就不痛了。”
“那還是月長老來吧。等我睡過去再動手。”霍青青將匕首還給月長老,靠著石門坐著。
月長老笑出聲,果真是等著她睡過去才割開血口放出小半碗血。那血在白玉碗裡晃蕩著,透出一點月光。
等霍青青再醒過來時,外間天色已大亮,放血的血口已經被包紮好。
賦生神神使……應當昨日那張帶著青紅鬼麵的人。
無非是裝神弄鬼故弄玄虛罷了。
長生教所謂的神,始終成不了真,隻能靠著披著一張長生的皮欺騙世人的眼睛。青州學宮一事,應當已經擺在了明麵。隻要有一人醒悟,那便會有其他人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