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隕長老不知何時站在南宮澈身後,他笑著,素白寬袖垂在南宮澈麵前,像送魂的幡。
“你自然不是南宮澈。”隕長老大笑著負手離去,他的身影,在黑夜裡飄飄蕩蕩,像極了鬼吏。
這些個小娃娃總喜歡玩兒這些故弄玄虛的東西。
隕長老彈彈袖子上的灰,他那傀儡甲上多出幾道刀劍留下的痕跡,也不知是不是碰上了這陣中的機關。
甫一轉頭,就看到顧衍。
隕長老眼見著顧衍提刀,沒有絲毫慌亂,隻靜靜地看著他:“你不去找她麼?賀乾養的好兒子,你要殺我,恐怕還得再練練。”
接著怪笑一聲:“然後像你老子那樣,砍斷我的手臂。”他撩起寬大的袖擺,露出那條傀儡木臂。
隕長老大笑著,白色衣袍翻飛,身形急掠而出,躲開迎麵襲來的刀鋒。幾乎是同時,一把漂亮的短匕襲過來,割破了他的袖擺。
“我說妖女,你連個小丫頭都抓不住你做什麼吃的?”
女子赤足點在地麵,她一拉輕紗:“這小丫頭跟泥鰍一樣。”
說罷,四方火又起,層層火焰撥開迷霧,他們依舊還站在天璣院裡。伍行灰頭土臉地帶著人趕過來,身後還跟了一眾方才半山苑打鬥的人。
“這位,便是五長老排行最末的月長老吧。”霍青青將短匕收起,擋住顧衍自己上前一步:“月長老,既要找我,那便撤了你的毒物和蠱人。”
兩年的布局啊,在這青州學宮裡埋下無數的毒蠱,在方才蘇醒。她算到隕長老會來,後來猜到不止隕長老一人,好在,在猜到的時候就已經讓疾風傳訊。
如今長生教要的是她,她可以用自己去換整個青州。請神是其一,隕長老想要的,是殺了顧衍。而半道情況有變,想來是命他們無論如何要將她帶回長生教。如此大費周章,甚至不惜將兩年的籌備全都用上。
她還真是……賺大發了。
月長老掩口笑道:“小丫頭還挺敏銳。”
眾人這才驚覺,周遭不知何時爬滿了密密麻麻的毒蛇。顧衍恍然,方才在陣中時,被他砍殺的毒蛇就是隨月長老來的。
“霍青青。”顧衍定定地看著她,知曉她是要以身作引,去尋長生教據點。
如今……他們人手不夠,若真的繼續打下去,哪怕伍行身上帶著的火藥用光了都殺不完這些毒物,這些毒物一旦放出去,整個青州恐怕都逃不過,唯有燒山將他們全部葬在這裡。更何況還有隕長老,他那傀儡甲臂,刀槍難入。須得從長計議才是。
可是……
霍青青垂眸斂目,沒有看顧衍,她輕淺笑道:“如今我在這裡,隕長老與顧大人縱然有過節,想來也不會因此再大動乾戈。於你我,都不好。”
“不如我把我自己抵給你們,大家就此收手。”
“鬼丫頭。”隕長老罵了句。
他本欲殺了顧衍,奈何半道接了教主令勒令他停手。甚至不惜讓月淺將青州學宮潛藏的毒蠱儘數喚出。但是他們知曉,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再打下去,無非是兩敗俱傷。顧衍那個瘋狗,若真的瘋起來,恐怕能拖他們很久。他們若是死了,也會讓整個青州陪葬。兩敗俱傷於他們,沒有任何助益。
霍十一按住錦屏和辰砂,力道很大。兩人一時掙脫不開,隻能眼睜睜看著霍青青往月長老和隕長老那方走去。
霍青青看了一眼一旁抱著齊雲屍骨的南宮澈,輕歎道:“何苦啊。”
“顧大人,還請照顧好自己。”霍青青站在月長老身前,月長老綁好她的手往肩上一扛。
顧衍一時間像是被定住,他站在那裡,按著腰間的刀:“霍青青,我的工錢你還沒結。”
隕長老哈哈大笑一聲,隨著月長老躍出去很遠,他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顧衍,你老子的賬始終得算在你頭上,下次你就沒這麼好運了。”
今夜裡誰都明白過來,長生教等這一仗,等很久了。
他們要的不止是禍亂民間,還要折斷大煜的刀。青州潛藏兩年埋下毒蠱無數,今歲開始在青州學宮血祭請神,就是為了引出動蕩。那兩個學子破碎的血肉裡,要掩蓋的便是因為種下巫蠱,巫蠱破繭之後那破潰的軀體。
但又是何人,給了它們這麼大的膽子光明正大跟朝廷叫板?
顧衍蹲下身子,撿起霍青青的香囊。
他得冷靜下來,青青這麼做,是有自己的考量。他不能亂,他若亂了,誰能追著香囊找到霍青青?
遠處一線天光,天將亮了。
……
南宮澈抱著齊雲,他怔怔地看著緩緩升起的朝陽。
他想起來了,他是南宮濯。
他的聲音嘶啞,眼淚順著落到懷中的齊雲臉上,衝散了鮮血。
“南宮濯……我是南宮濯,淇河南宮氏的二子,南宮濯。我與阿澈,是雙生子,一模一樣的雙生子。被百姓認為是妖孽是不詳的雙生子。”
他忽然笑起來,眼中含著淚:“我與阿澈,本來該送走或是殺掉一個。可父親當年於心不忍,就都留了下來。士人風骨啊……也害怕被人說道,辱了自己門楣。所以後來,他選擇了阿澈,他把我關在祠堂裡,他說,我跟阿澈,隻能有一個活在世人眼前。”
“可我跟阿澈一模一樣啊,除了我們自己,有誰還能分得清我們?阿澈幼時課業不好,我在他們麵前也裝作不好。阿澈害怕蛇蟲鼠蟻,我裝著裝著也怕了三分。”
“我們,是雙生子啊……”
“後來阿雲來家裡,跟在後麵一口一個澈哥喊著,今日她喊的南宮澈,明日她喊的南宮澈是我南宮濯。”
“我一直以為,她不知道的。”
南宮濯摸出腰間放得妥貼的錦囊,從裡麵翻出一節指骨。他笑著,眼眶紅著,將這節指骨死死握在手心。
“這是阿澈的骨頭,我一直放著的。”他似乎累了,聲音弱下去:“南宮氏沒落時,阿澈已經瘋了,是被他們口中的淇河南宮氏逼瘋的。淇河……南宮……”
“他跟我說,他們看不上自己了,他跟我說,爺爺死了,父親得罪了人,南宮氏已經不是以前的南宮氏,而是廢物南宮澈。他掙紮過,掙紮著爬起來考入青州學宮,可學習一途毫無進展,哪怕他比彆人付出更多更多的努力,都是徒勞。最後,他就真的成了彆人口中的廢物。”
南宮濯低下頭,臉貼在齊雲早已冰冷的麵上:“所以,兩年前,南宮澈死了。他取了三尺白布,選了最窩囊的死法,吊死在祠堂。”
“跟我一模一樣的人,吊死在我麵前。”
“所以父親看到後也瘋了,他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說我就是不祥之兆,是那個克死他南宮家的災星。最後終日飲酒,一頭栽倒在河裡,死了。早已沒落的南宮氏,被稱作士人風骨的南宮家前人,都死了。死得悄無聲息,時日一長我都不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來過這世上。”
南宮濯似是沒了力氣,抱著齊雲從樹乾滑落,躺在血液乾涸的泥土上,兩人的青衫糾纏著,帶著斑駁的血跡。
他顫巍巍地繼續說著:“瓷罐子裡,是阿澈的骨灰。”
“是兩年前,阿雲同我一起埋下的。也是那一年,阿雲問我,你想做南宮澈還是做南宮濯。”
“我說,自阿澈死後,我就已經成了他。我知道阿澈所有的習慣,也知道阿澈性情如何,我想用阿澈的名字去給南宮家掙一個仕途,為阿澈去做完他想做的事。”
“此後,阿雲便徹底將我當成了南宮澈。”
“也是那一年,阿雲說,她跟一個人做了交易。她可以幫我,讓我得到想要的前程,也能……讓阿澈,活過來。”
“但是她瘋了,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何時起,她就瘋了。”
“我好像也瘋了,我是南宮濯,也是南宮澈。我好像真的能感覺到,阿澈在我的身體裡慢慢活過來,他比我沉穩,比我乾淨。總有那麼幾個瞬間,我覺得自己就是南宮澈,在父親膝下,課業不好也被父親喜歡,被阿雲喜歡的南宮澈。”
“我知道阿澈的所有事,我應該就是南宮澈。可是我不願意丟掉南宮濯,所以,我誰都沒做好。”
“那日。阿雲說要再殺一個人,幫長生教在青州學宮裡做血祭。阿澈好像不願意,不願意她再沾鮮血背負人命。所以,阿澈活過來了,用我的身體。他砸了自己的骨灰,想逼著阿雲清醒過來。”
“這一切,都是假的啊……是長生藥帶來的幻覺……”南宮濯真的很累了,他將身體蜷曲起來,把齊雲的屍骨圈在懷裡:“假的,我不是南宮澈。假的,我其實學業也不好。假的,得了學宮夫子喜歡學子青睞。假的……父親和阿雲,他們喜歡的永遠是那個乾淨的南宮澈。”
“可是……南宮澈死了,我不能做那個乾淨又固執的南宮澈,我若是做了他,我就會像他一樣變成彆人口中的廢物。我害怕……所以我到最後,都隻能是南宮濯……”
“我做南宮澈也做南宮濯,結果誰都沒做成。”
阿雲看得清清楚楚,他最終還是在做南宮濯。
可阿雲那個傻姑娘,依舊會為了阿澈死前未完成的心願,為了那一絲慰籍去用自己和彆人的命替他換一個所謂前程。
南宮濯將那節指骨含進嘴裡,閉上眼。
周圍的人這才看清,他背後被隕長老那柄刀切出一道可怖的血口。鮮血早就流儘了,將他青衫背後都浸透。
天光大亮了,南宮澈、南宮濯、齊雲,他們死在一處。南宮澈的指骨在南宮濯的軀體裡,南宮濯擁著齊雲。
南宮濯一直知道,齊雲愛的是南宮澈。
可是她瘋起來那時,她眼裡的南宮濯就是她心中的南宮澈。她不斷告訴自己,澈哥還活著,他沒有死,他是如今青州學宮裡課業第一的南宮澈,是很多很多人傾慕的對象,是學宮夫子最喜歡的學子。是她的澈哥。
“好生葬了吧。”顧衍歎了一口氣,拖著沉重的身體往霍青青的房間走去。
“陳大學士,我們應該要去您府上叨擾一段時間了。”霍十一朝著陳之齊一禮。
如今霍青青不在,霍府的人聽他指令,他萬萬不能亂。
陳之齊擺擺手,卸下背上的弓弩握在手裡:“跟我走吧。”
南宮濯、南宮澈、齊雲。
淇河南宮士人風骨。齊氏文人風雅。幾十載啊,最後竟落得這般模樣。
世人多欲、世人多念,長生教便借此欺世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