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心(1 / 1)

顧衍已經很久沒覺得這麼累了。

以前在詔獄審人審上幾天是常事,辦案時幾日不眠不休也尋常。顧衍像是鐵打的,感覺不到累,隻會像個陀螺不停地旋轉,給自己找事做。

他求財。

錢財始終是賺不夠的。

所以他極少休沐,能撐著就撐著。隻有兩年前,賀乾案,在賀府受了重傷,快死了,休沐了一月。

有時他覺得他活著也不知道在乾什麼,是為什麼而活為誰而活。就渾渾噩噩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到如今官居三品。

你看,朝廷動蕩,開始站隊,誰都想要他手裡的權利。想要他向他們那一方傾斜。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付出自己家人的生命。

他手握錦衣衛,本該是明順帝最信任的刀。

可他的位置,得來不易。賀乾曾說,東西要握在自己手裡,才最是放心。朝堂之上,若是分為幾派,那就不要站隊,站隊的人,是蠢貨。所以他一直鞏固著自己的一方勢力,終於走到如今的地步。

明順帝忌憚,宋世榮想拉攏。

明順帝一直在試探他的底牌,試探他的立場。

說到底,明順帝其實從未信任過他,隻是當初眾目睽睽之下,有的事,明順帝必須得做。否則便會引起朝臣不滿,給暗處的人把柄。

這個世上,活著到底有什麼意思?

追查長生教,是因為明順帝命令。他拿人抄家破案,是因為有好處可拿。

直到遇上霍青青。

霍青青說他們能一拍即合。

她說得對。

霍青青生如朝陽,總是帶著勃勃生機,好像總有用不完的勁兒,說不儘的喜歡。她說不騙人,一句朋友重過黃金萬兩,偶爾笑說他們已是肝膽相照。

人啊,總喜歡把很多東西都藏著掖著。

總喜歡去聽彆人口中的自己。

他顧衍,人人怕他,私底下叫他忘恩負義顧狗賊。他知道,他不想理,那隻是彆人口中的他而已。

他顧衍始終是顧衍,不會為了那些人就改變自己。

手上沾滿血又如何?

那是他們該死。

他也沒看錯,霍青青跟他是同類。

隻是霍青青能為了彆人讓自己陷於險境。他想阻止,可他看著霍青青的眼睛,說不出一句話,更彆說動手阻攔。

她想做,他就放她去做。

她從來都是聰慧的,聰慧得可以一眼將他看穿。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說上那一句顧大人還請照顧好自己。

拿著這一句話來牽製他,不讓他衝動行事,讓他也將其他人製住。

“嗬……”顧衍低笑一聲。

他坐在桌案前,看著整整齊齊摞在一起的卷宗和冊子,拿過來一本。

上麵用朱筆圈了很多東西,有青州學宮的七星北鬥,有留青山靈脈。

可是……長生教為什麼突然要她呢?

他想不明白。

動了霍青青,霍家會瘋,明順帝會由著他們瘋。更何況……霍青青跟雁將離,似乎關係匪淺。

還有玉樓春眾人。

若是真的動了霍青青,長生教焉能有不滅的道理?為了帶走一個霍青青,長生教不惜撒出大網,動用自己在青州學宮埋藏兩年的毒蠱。

這真的值得嗎?

顧衍深吸一口氣,手中握著霍青青留下的錦囊,有提神微辛的薄荷香。

長生教,霍青青……

忽然,疾風從窗戶竄進來,停在桌案上歪頭看他。顧衍伸出手去,這次疾風沒有躲,而是抬起自己的腳。

顧衍摸摸它的頭,取下竹筒。

是霍青青專用的箋子,上麵寫著:南羌北蠻已動,待我前來商議。

落款,是靈玄子。

顧衍收好箋子起身。

還好,若是沒有他和霍青青的命令,便沒有人敢走漏風聲。

“上來,再過些時日,同我一起去找你家主人。”顧衍拍拍肩膀。

疾風似是聽明白了,撲扇著翅膀就落在他的肩甲上。

“我們,現在算戰友了。”顧衍哂笑一聲,還好,這家夥挺通人性的。

果然誰養的就像誰啊,聰明。

……

蘭潯應當是這些人裡最鎮定的。

玉樓春今日閉門謝客,她找了霍十一和顧衍前來議事。

“小青兒讓我先將你們穩住,如今看來,倒是不用我多費口舌了。”蘭潯眼眸微眯,半躺在貴妃榻上,紫綾垂下來,已去了兵刃。

“青青她……要我們怎麼做。”顧衍給自己倒了一盞茶,是……霍青青喜歡喝的雪蕊新芽。

顧衍掃了蘭潯一眼,後者笑嘻嘻的絲毫不怯:“顧大人不是一向叫霍姑娘嗎?今日怎的?”

“說事。”顧衍指腹摩挲著杯壁,總覺得這茶不如那日好喝。

蘭潯扶額:“顧大人就沒看看小青兒留給你的錦囊麼?這麼老實可不好。你真以為小青兒會做無用的事麼?”

顧衍一愣,自懷裡摸出錦囊,打開來是他的銅印和……霍姑娘的青玉狼頭印。這個青玉狼頭印與霍姑娘之前用的不同,底下的字跟這玉樓春匾額上的一致。

“這個印,顧大人可要收好了,這是小青兒的身家性命啊。”蘭潯笑歎著,她坐起身子,目光落在那個錦囊上:“顧大人,小青兒在覺察出長生教奔著她來的時候就已經放出疾風去尋她那便宜師父了。”

“疾風昨日,帶回了信,靈玄子讓我們等他一起商議。”顧衍喝了一口茶,星目微黯,許久,他緩緩抬起頭來看向蘭潯:“她……真的能保自己無恙麼?”

蘭潯笑出聲來,笑得眼角泛出點淚花:“顧指揮使啊,你知道嗎?你現在滿心滿眼都是小青兒。”

“那又如何。”顧衍沒否認也未反駁,隻笑著說了句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

他坦坦蕩蕩地接著道:“她還欠我銀錢,很多。”

“若是真的連自己都保不住,他早該追上去了。”蘭潯指指一旁沉默的霍十一:“這個人,從來不怕死的。”

顧衍想起什麼,問道:“那霍姑娘,癔症可會發作?”

蘭潯有些意外,小青兒的癔症也並非秘密,隻是如今鮮少有人提及。她點著下巴,慢慢道:“小青兒的癔症沒這麼輕易複發。怎麼?顧大人見過了?”

顧衍沉默著算是默認。

“那顧大人可真厲害。”蘭潯諷了一句後,見顧衍臉色不好,忙又添了一句:“顧大人可放心,除了雁將離,你是第二個能讓青青癔症複發的人。”

顧衍臉色更不好了。

蘭潯見狀,知曉自己紮了顧指揮使的心窩子,趕忙將話題撤回來:“長生教也不知是不是跟你們那朝堂有些牽扯,偏生拿準了邊關動蕩之時。”

“但他們唯獨算漏了青青自己掙下的底牌。”

“如今有了青青的印信就好辦多了。晚些勞煩顧大人寫上長生教作惡多端,玉樓春在此等候江湖正道之士圍剿長生教,還百姓太平。”蘭潯站起身,提著長長的紫綾朝門口走去,她推開門,看著高台之上或站或坐的玉樓春眾人,揚聲道:“還愣著乾嘛?玉樓春閉門謝客,全給老娘去後院練武。”

說了底下人一通,蘭潯覺得解氣多了,她拖著長綾回了自己屋子喝酒,每喝一杯她就罵一句:“小青兒小混蛋。”

……

方才的屋內,霍十一看著顧衍,緩緩開口道:“姑娘讓我跟你說,此事無關朝廷,你可帶人即刻退回京都。”

說罷,霍十一轉身出去,堪堪走到門口,就聽見顧衍哼笑一聲:“我說了,她還欠我許多銀錢。”

屋子裡隻餘下顧衍一人,他看著手中的青玉印,整個人開始亂起來。霍姑娘啊,竟會將這種東西交給他。

為何?

隻為了讓他去找幫手?她就那麼篤定他會救她麼?

霍府的霍姑娘,回來時柔柔弱弱的,他曾以為隻是聰慧些的世家小姐。可時日一長,霍姑娘總讓他出乎意料。

顧衍清楚的知道,其實自己放不下,兩年前的賀乾案,他從始至終都不能說出口。比起霍姑娘的坦蕩,他顧衍著實談不上什麼磊落。

從昨日霍姑娘跟長生教的人走的那一刻,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栽了。他昨日在霍姑娘的屋子呆了一整夜,想了一整夜,他想了很多東西。桌案上他看到霍姑娘之前寫下的娟秀藏鋒的字,他也提了筆。

他欲動時,霍青青能一句話將他定在原地。如今,霍青青能一枚印信把他套得更牢。

顧衍歎了一口氣,抬手撐住額頭,兩枚印信被他放在桌上,他之前告訴自己,霍姑娘是朋友、是雇他的老板。

可是現在好像說不過去了。

那便認下好了。

至多是每日裡多出一件事。

蘭潯說得對,霍姑娘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她從長生教興起就在不斷地收集長生教相關的線索,不是為她自己。他跟霍姑娘初時都以為,青州學宮此案是為長生教信奉的賦生神做引,順勢引他前去。半道似是得了其他命令,不惜一切帶走霍青青。

可那供奉活神像,不是假的。

又想起霍姑娘對隕長老所說,命宮帶煞者,還有兩個。

那麼……

顧衍心中一驚,南宮濯跟南宮澈是雙生子,那他也是命宮帶煞者。如今南宮濯齊雲已死,第四個血祭已成,他們並沒有停止七人血祭。巫蠱之術,破繭新生。北鬥請神、留青山靈脈……青州……青州之中還會再死兩個命宮帶煞者,而霍姑娘,會是最後一個。

他們隻有兩個多月的時間去找長生教的據點。如今按靈玄子所言,南羌北蠻蠢蠢欲動,而守關者都與霍姑娘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長生教就是拿準了霍清風和雁將離暫無法抽身。

幸好,幸好還有玉樓春和長生教沒算到的江湖人士。

霍姑娘是最後一個,那就……不會受傷,對吧?

顧衍閉目,等雪蕊新芽慢慢變得冰冷,他端起來飲儘,杏竹香溢了滿口。

他要將霍姑娘完好無損地帶回來,然後當著她的麵問她一句,他們如今到底算什麼關係。